書名:無限恨:百年離騷記事

原文書名:


9786264198936無限恨:百年離騷記事
  • 產品代碼:

    9786264198936
  • 系列名稱:

    新人間
  • 系列編號:

    AK00462
  • 定價:

    420元
  • 作者:

    廖偉棠
  • 頁數:

    288頁
  • 開數:

    14.8x21x1.2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251028
  • 出版日:

    20251028
  • 出版社: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
  • CIP:

    855
  • 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文學類
  •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歷史上的一粒塵埃,落在他們肩上,是一座座無法承載的巨大山峰。

這是一部穿梭於百年風雲、記錄人間悲喜的散文與史筆之作。廖偉棠以敏銳的筆觸,將那些在歷史書背後被忽略的身影,一一召喚回讀者面前。從五四運動的遺事,到王國維的自沉、西南文化圈的詩人們、抗戰時代的傳奇與苦難,再到猶太詩人筆下的烏克蘭大雪,每一篇都如同一封從時光深處寄來的信,帶著冷冽、滄桑,也帶著深情。

書中人物,有的身處政權更迭的漩渦中選擇殉道,有的在荒涼邊境孤行,只為守護信念;有人拒絕讓革命吞噬後代,有人用詩與文字記錄流亡的日與夜。他們的名字,或許不在課本裡,但他們的靈魂與抉擇,卻真切地影響了那個時代,也反照出我們當下的處境。

廖偉棠並不將這些故事寫成高高在上的歷史論述,而是以詩人的眼睛與記憶者的心,捕捉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光與暗。讀來時,你會感到歷史不再只是冷冰冰的年份與事件,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有掙扎、有猶疑,也有不可妥協的驕傲。

《無限恨》不僅是一本關於歷史的書,更是一面鏡子,讓我們在別人的離合悲歡中,看見自身與時代的影子。它提醒我們,所謂記憶,不只是對過去的緬懷,更是對未來的提問——在巨大的風暴面前,我們將如何選擇?

作者簡介


廖偉棠
詩人、作家,現於大學任教。 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劫後書》等十餘種,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系列,散文集《衣錦夜行》、《尋找倉央嘉措》、《有情枝》,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末日練習》,攝影文集《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微暗行星》等。曾多次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及香港文學雙年獎,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年度藝術家(文學)、2024年度金鼎獎。

書籍目錄


◆夢迴五四                                   
五四遺事                                 
王國維:無可奈何花落去                          
鄭孝胥:海縱藏樓復何如                          
不需要平反的王實味                            
冒著生死危險在黑夜孤行在荒外──記玲君與拱平               
假如魯迅活著──寫於陳映真逝後                      
陳映真之痛                                

◆風雲變幻                                   
抗戰遺史中的傳奇與苦難                          
丈夫自有?天志                              
一九四九,如何旁觀他人的痛苦                       
歷史往往由角落的沉默者傳承                        
烏有史裡的真中國                             
金子光晴:狂泉之國的拒飲者                        
政治少年們沉重的屍體                           
如果我也沉入烏克蘭的茫茫大雪──猶太詩人們的烏克蘭回憶          

◆他鄉故鄉                                   
為大唐與中國叫魂的邱剛健                         
阮囊:從遊俠到絞刑架的見證者                       
微塵,提示未來之多義                           
七等生,他代表一部分的真理                        
小確不幸,七等生的詩                           
管管,字不著,謫仙人也                          
如何挽回這大意失去的世界                         
在沒有天使的深淵佇候的詩人:?弦                     

◆北京北京                                   
《河殤》何其殤                              
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重看《頤和園》              
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海子、駱一禾祭           
海子或八十年代之死                            
詩歌的讖與救贖──回憶馬驊                        
小飛人卡爾松的消逝                            
書被催成墨未濃──紀念胡續冬                       
少年之夏                                 
舊歡,北京                                

◆香江遺恨                                   
也斯的派對、也斯的寧靜                          
五十年不變的困境和堅持                          
西西,她留下的不只是一座「我城」                     
夢裡未覺孽隨身                              
念蔡炎培                                 
都是可憐的人間                              
西洋菜南街尋人記                             
林口的雨和霧                               
無語,母乳,父語,母語                          
自行車上的愛                               

後記:留離存歿劄記                              
作者簡介

文章試閱


五四遺事

大概是五四運動九十週年後的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在遠離北京的一個香港的島嶼上如常讀書,讀罷止庵《周作人傳》,寫了這麼一首《一九六七,五四遺事》獻給「五四」最重要的一對兄弟魯迅和周作人的詩,標題還順帶致敬了張愛玲。

如果猛火還有餘燼
餘燼將散聚一幅枯山水
許是雪景,那人落落穿行去
不辨清白,不辨川壑

窄長中國,無橋無塔
也無旗幟垂落
包裹被熱風破開的振臂
飛廉戰鬥著窮奇

有人吃德賽,有人吃主義
你吃臭豆腐玉米麵糊糊
紅樓虛構了赤都
你不虛構廢姓外骨

仍有遊行隊列,你仍第一次
碰觸那溫溼的戰馬的臉
那分明是尼采的血
你們認作飼馬草上的露

如果死者還在
你們將用隱語交易一回:
這妙皴的奇嶺你袖去
這凍凝的小河我帶走。

張愛玲的《五四遺事》與魯迅的《傷逝》是對「五四」一代最痛的反思,讀之五味雜陳;而周作人則以自己下半生的悲劇,為「五四」的失敗做了最完整的註腳。
「有人吃德賽,有人吃主義」,從一九四九年這一場青年抗爭運動被中共的宣傳機關演變成一個「青年節」之後,很明顯所謂的五四精神已經變成一大幫投機者的快餐,至於真正的五四先行者、倖存者,如周作人,被紅衛兵批鬥後只能癱睡廚房地板、吃臭豆腐和玉米麵糊糊維命。
我的詩最後有一點美好的想像,垂危之際的周作人想起當年曾志同道合的兄長,會有美麗的記憶嗎?「這妙皴的奇嶺你袖去╱這凍凝的小河我帶走。」分別指向周氏兄弟的黃金時代的創作:《野草》與《小河》,其時五四尚未成為運動也不是什麼節日和符號,是一股無從命名的衝動,在數千年積弱的身軀上面奮起的精神,務必要摧枯拉朽、殺神殺君,開創一個「人」的時代。無奈這身軀病入膏肓,撐不住精神的狂飆突進,轉而尋求自己習慣的庇護所,於是乎作為另一種鴉片的救世主崇拜趁虛而入,「黨」取代了「人」,集體主義泯滅個體醒覺,這是國共聯手持續最久的一場清洗。
是的,我必須提醒自己要談一個活活潑潑的五四,勿要被怨恨、痛悔所左右。如果說一個廣義的現代中國曾經有過一絲光明、一刻青春,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三一年那個民國尚存。一九一五年《新青年》創刊,是為一代人更新換血再生之哭喊,痛但是充滿了赤子的力量;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惡鄰凶相畢露,原先致力於各種文化復興實驗的知識界不得不放棄個體的懷疑主義和獨立,團結在民族主義大旗之下,固然是為了生死存亡的鬥爭,然而無奈中斷了健康的民主發展(因為戰時有充分的理由認可獨裁者集中力量對外抗戰)。經此劫難之後的民國已經不是民國,即使數十年後台灣華人重新建立了民主的實驗室,那也是台灣的驕傲而不是民國的餘澤。
「出了研究室便入監獄,出了監獄便入研究室。」五四之實驗師陳獨秀先生這句話,便是我所理解的「活活潑潑的五四」,中國的政治環境從來沒有好過,知識分子需從容於肉身禁錮與精神解放這極端兩界的跨越。而五四之後的陳獨秀比五四時的陳獨秀更決絕地把自己當作實驗品,當他意識到五四精神被利用之時,他否定他人對自己的青年領袖迷思;當他意識到共產主義被毛歪曲之時,他離開共黨;當他明白到托洛茨基派也存在偏執謬誤之時,他離開托派,最終以獨立異議分子之姿寂寞辭世。如此的反叛與自我反叛,試問中國有幾人能做到?一九四二年的中國,所謂五四精神,維繫於一人。
這除了決絕,還需要強大的樂觀。多少人以陳獨秀的「逛窯子」、獄中愛情等韻事非議他,我卻覺得那是一個真實的人的可愛。民國百餘年,知識分子有怒有恨有犧牲,稀缺的就是一份可愛。理論上種種呼喚人性,當人性由他們冊封的「導師」來表現的時候他們卻高呼失望,知識青年竟也渴盼一個聖人,聖人便自行顛覆他們的想像。他似乎在說:中國有人性,請自我始。
抗戰勝利後,不顧舉國欲殺,堅持前往老虎橋監獄探望負漢奸之名的周作人的,只有其弟子廢名(馮文炳)一人。這也是存五四精神於一脈的人性之舉,不為主義不為民族「大義」,僅為人對人的信任與愛,詩人廢名驗證了他自己在五四時所立誓──「倘若他槍斃了,我一定去看護他的屍首而槍斃。」他在一九二六年的一篇日記裡寫到,雖然廢名寫的「他」是指魯迅,二十年後卻實踐在周作人身上了。
廢名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無意成為了「五四」的遺孑──我想他也許更希望以「真儒」自詡。回想五四反孔家店,明明反的是「店」化的儒家,最後卻被共產黨狹義化為反「孔老二」。我喜歡孔子不喜歡儒家,孔子是人道主義,儒家不是人道主義,這就是廢名啟發我的。廢名所講述所親身力行的那一個孔子,就是一個活活潑潑的孔子,坐言起行、有教無類的那一個孔子,恰恰符合了理想主義的理性、積極一面,這也是我想像的五四精神假如發展下去可能的一途。
據說胡蘭成曾求見廢名而被拒,我相信,以廢名之誠懇真摯,必不喜胡之浮浪皮相。不少論者誤會胡蘭成為廢名傳人,也是僅見皮相。而胡之大熱,相較廢名之寂寞,更是時代頹喪的顯現。不知道張愛玲一九五七年寫《五四遺事》的時候,可有想到她離開多年的胡蘭成,假如她們不分開,是胡蘭成會變成坐擁三妻的密斯特羅,還是張愛玲會變成密斯范──不過我知道,就算張愛玲變成密斯范也斷不會是自願的──但密斯范之淪喪獨立又真是完全自甘的嗎?
「五四」教會我去衡量一個人的時候,多考慮時代的壓力有多少是逃避與開脫,受制於一個想像的「時代精神」眾諾諾的時候,獨諤諤的那一位往往卻是時代精神真正的保守者,他會堅持到最後,周作人、陳獨秀、張愛玲、一九四九年前的廢名皆如是。回看早死的魯迅好像最冤枉,死後被共產黨的宣傳武器挾持了大半個世紀,就如「五四」一樣。「然而她并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傷逝》)──但畢竟魯迅不是涓生,他並沒有「用遺忘和說謊」做自己的前導,我們得以回憶那樣一個五四時代,活活潑潑的,是我們對人──即使是最僵化的華人──之希望的確信。

王國維:無可奈何花落去

王國維之自殺,一度在後世華人學子心目中有著尼采「杜林之瘋」一般的象徵意義,如某種哲學標竿。從殉清說到殉國說,到殉時代說,王國維的圖騰層層加碼,其中當以另一大師陳寅恪為他在清華大學衣冠塚所撰碑銘為巔峰,短短數行,樹立了東方知識分子的新標準──死殉自由: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十字,即使今天讀來仍教大多數知識分子自慚汗顏,私以為此實乃陳寅恪先生於亂世臨頭時對自己的期許,因為即使王國維及其同輩遺老、或後輩先進人士,皆當不起這十字的重量。
「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這句才真正道出王國維先生的悲劇。這是我讀罷李建民《民國的痛苦:王國維與絕望的一九二七》後無奈地承認的,王國維恰恰死於思想不得自由、精神不得獨立。這是時代普遍的精神狀況,人莫能外,但忍受不了這種折磨而自殺的,唯王國維耳,因此悲劇才稱得上悲劇的本意,而非鬧劇。
「余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事無大小,無遠近,苟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於人類之生存福祉。」(王國維《哲學叢刊》序)先生的自我期許當然也一點都不低,而這句話的重點還在於他極端強調做學問的非功利性,但李建民著作卻濃墨重彩地點出王國維在世俗世界的功利性追求──當然也指出羅振玉所起的催迫作用。因為家累與私情,王不得不追隨羅當「文物販子」;又因為精神不獨立,王樂於當遺老、當南書房行走、伺候溥儀鞍前馬後⋯⋯最後人生也不得自由。
但李建民此著探討的不只是王國維的意義,更是自殺的意義、時代更迭的意義──「殺死王國維的那個活在中華民國的自己,就是真正的活在清代的自己」──像這一金句綜合的。王國維在其文本世界做到的、李建民此著也做到了,就是陳寅恪這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李建民不只是為了作翻案文章,更不是寫民國逸史,他寫的是摧人肺腑的心靈史,這樣一顆心靈,我們本以為在中國近代史之蒙昧裡找不到了。
也正是因為立意脫俗,李建民的文風靈動自由,有本雅明的味道:既旁徵博引又輕逸騰挪,橫向拉出一眾清末民初知識分子「陪審」,縱向招魂的則是古今中外在乎「自殺」的賢哲詩人。難得的是,作為一本史學隨筆,書中毫不避諱地無時無刻不有「我」在,顯得更像一本後設小說。這也暗示了李建民自己與王國維的共情,那就是為什麼書名是「民國的痛苦」而不是「清國的痛苦」,按理王國維只承認後者,但作為身在二十一世紀台灣的中史學者,李建民同樣能感到所謂「亡國感」吧。
不過李建民不是他書中略有諷刺的「民國遺民」,他的筆力鮮活,皆因他要紀錄的乃是人間──王國維「人間詩話」那個人間。李建民特別有提「魯迅在一九二七年紀念王國維的短文,為什麼不提到王氏的自殺?」我倒是想到周作人給魯迅的訣別書裡那句「都是可憐的人間」。
對於通曉日文的周氏兄弟和王國維而言,「人間」有著中文日文雙重的涵義(日文「人間」意為「人類」),那麼《人間詩話》豈不是《人類詩話》?想到這一層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初讀《人間詩話》時那三十年前的自己:十六歲讀他的生,四十六歲讀他的死,所謂人間,不外如此。
李建民引用王國維詩詞不多,唯獨這句「若是春歸歸合早,餘春只攪人懷抱。」甫一出現,便成為了全書的背景音樂,一直哀鳴至全書終結。然無限餘緒,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也許只有我們的文字,能賦似曾相識燕歸來。

鄭孝胥:海縱藏樓復何如

耽讀晚清詩,尤其是所謂「同光體」(同治光緒年間出生詩人,多崇尚宋詩者),已經逾二十年。「同光體」代表人物,陳三立與鄭孝胥並稱雙雄,我極為喜愛陳三立,因其詩風「濃深俊微」、性格卻孤高落寞而深得我心;至於鄭孝胥,章士釗說他「海藏為詩,一成不改,自言:骨頭有生所具,任其支離突兀。」本應是我喜歡的奇崛之人,我卻百讀無感。
兩人的命運也頗戲劇性,且有對比。陳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因為支持維新而與父親同時貶職終生不得錄用──事實上他也不願再次出仕,曾寫名句「憑欄一片風雲氣,甘作神州袖手人」明志。晚年更因憤恨日人侵華,絕藥而死。晚清汪闢疆寫的詩壇點將錄,把他比作玉麒麟盧俊義:「日暮途窮終為虜,惜哉此子巧言語。花間著語老猶能,只緣英氣平生誤,未信寒蛟竟可罾。」可圈可點。
鄭孝胥則一向汲汲乎功名,青年時即為駐日使節,晚年被溥儀召為偽滿洲國總理大臣,是其人生巔峰,也是最大汙點。未幾得罪日本人,被迫辭職,反而得稍全晚節,算是沒徹底淪為漢奸。
不過最近重讀鄭孝胥《海藏樓集》,對他多了幾分同情。鄭孝胥自視甚高,無論於詩於功名,都自覺身負重任。從其詩集命名可見,「海藏樓」,指向莊子典故「藏舟於壑,藏山於澤」,他欲藏樓於海,又指向蘇軾那句「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總之,傲氣滿滿。
可是他有意無意忘記了莊子那句整句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夜半有力者,是不可違的命運本身,甚至是:天命。天命戲弄鄭孝胥,一點都不比對陳三立輕手。
先是戲劇性地奪走他家人性命。光緒二十七年,老家福建大瘟疫,鄭孝胥的兩兄一直相繼死去(一兄是「畏疾而憑河」自殺),鄭孝胥作有《述哀詩》,「解衣斸蒼山,和土將血淚。築成名恨塚,償我無窮意。」憤恨如此。
未幾,其妹傷心而絕,鄭孝胥作《蘐妹痛兄而殞作訣妹辭》「各有恨淚,流為黃泉。往者萬古,來者億年。爾我甚殊,倏忽其間。」更是上升到人類生死永隔的普世意義上了。這兩詩放在疫情未了、突然的死亡依然天天發生的當代來讀,別是一番滋味。
命運不肯罷休,還陸續以各種疾病奪走鄭孝胥的多個兒女的生命。愛女惠十三歲卒,三子小乙和女兒新華死時均年僅二十一歲(另外還有一子「東七」兩歲夭,一女嬰「七日而殤」),鄭甚哀,直言「妄歆人間福,欲纂厭世史。」
然而厭世史未纂,蓋功業未忘,當他七十四歲奔走滿洲時,跟隨他的兒子鄭垂又以四十七歲壯年死於滿鐵醫院,白頭人送黑頭人,難以想像詩人如何承受。而在其悼亡詩《哀垂》裡又可見垂與小乙的母親吳夫人早已去世,詩人痛呼怪責在詩之讖上:「幽明歲同逝,母子六年別。豈知應在汝,十日復夭折。驚怪詩為妖,不祥禍何烈。」再看回他哀悼夫人的《傷逝》系列,深情萬轉百回,不亞於元稹《遣悲懷》也。
另是身外清末大時代的傾圮,鄭孝胥又偏偏要當忠臣。所謂「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哈姆雷特這句台詞每每應驗在現代。宣統下詔遜位時,鄭寫《聞詔述哀》表示自責,為日後出任偽滿洲國總理埋下伏筆。結果溥儀小朝廷太不爭氣,鄭孝胥又被迫下野。壽則多辱,詩又何為?海能藏樓夫?海盡傾樓才是真。不過我想,那個詩人鄭孝胥早已隨其妻其子女而逝,餘生不過傀儡而已。

不需要平反的王實味

讀《王實味:文藝整風與思想改造》(下稱《王實味》)如讀狂泉之國前史。以前每讀肅反整風歷史,均覺深陷精神病院,目睹一兩個未瘋的人被殘酷折磨,繼而是瘋子們互相折磨以為樂。但這本書因為作者魏時煜的紀錄片導演背景,尤其形象可感,不只是王實味之冤魂在字裡行間形銷骨立,也有一整個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屈辱的陰影在狂舞、在變幻,不得超生。
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檔案隨便打開一個,都是一個時代的錄鬼簿。王實味固然更甚,然而他不是鬼,是照妖鏡。《王實味》一書的寫作方式的大量引用那些歷史老人的採訪,與王實味的命運相關的眾人也像電影《黃金時代》裡那些幽靈一樣,輪流出來說話。但當中有多少是真實多少虛偽呢?那些「黨內開明派」如果不是後來也經歷和王實味相似的命運,他們會是迫害者還是同情者呢?就像納粹紀錄片一樣,每一個人都強調自己是平庸的惡、附庸的惡,而正是這無數惡力集中起來,使康生的處決命令和那把砍刀順理成章地砍掉一顆「死不足惜」的頭。
實際上在一九四七年被殺害之前,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王實味第一次出席自己的鬥爭大會,就已經被精神處死。那一天的場景在書中透過蕭軍與溫濟澤的日記穿插寫出,尤其是蕭軍日記栩栩如生,清晰地告訴我們那天的延安完全是二十年後中國各地批鬥大會的預演,甚至樣板。一個精神病院沸騰了,那些最早被洗腦的人、那些只認階級與黨派而仇恨「愛」的人,瘋狂地汙衊、批鬥王實味。而與文革不同的只有:一,有一個俠義的蕭軍試圖捍衛王實味;二,王實味堅持他看到的真相,不肯低頭。
鬧劇當中最可惡的是丁玲、艾青等作家,王實味的遭遇,理應使他們物傷其類的,而他們選擇的不是沉默而是落井下石,那是深知自己也是惡獸的獵物而主動成其為倀了。艾青攻擊王實味曰「立場是反動的,手段是毒辣的,這樣的『人』,實在夠不上『人』這個稱號」;丁玲提出要「打落水狗」說王實味「為人小氣、卑劣、反覆無常、複雜而陰暗」是「破壞革命的流氓」。親炙過法國自由氣氛的艾青、曾張揚女權的丁玲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