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溫州街的故事
原文書名:
產品代碼:
9789863236993系列名稱:
文叢系列編號:
A878定價:
400元作者:
李渝頁數:
256頁開數:
14.8x21x1.5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50806出版日:
20250721出版社:
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CIP:
863.57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文學類- ※在庫量大
商品簡介
我最近看了李渝的《溫州街的故事》。因為絕版多年,我特地到圖書館借,看了非常喜歡。它用很平實的方式描寫生活,最後的重擊卻會讓人想哭。
我希望這本書被大家看到,如果能再版該有多好。
──桂綸鎂╱演員
此書為作者第一本小說集,收一九八三年以來撰製系列短篇,總題《溫州街的故事》,透過一個成長中的少女的觀察體悟,展示了四十年代末期以後發生在臺北一個知識分子社區的動盪離合,題材特定,並且具有無限的漫延性,終於超越時空,而筆法流動,時而綿密複沓,時而沖淡透明,最見小說藝術家追求完整的心力。
──楊牧
我最近看了李渝的《溫州街的故事》。因為絕版多年,我特地到圖書館借,看了非常喜歡。它用很平實的方式描寫生活,最後的重擊卻會讓人想哭。
我希望這本書被大家看到,如果能再版該有多好。
──桂綸鎂╱演員
此書為作者第一本小說集,收一九八三年以來撰製系列短篇,總題《溫州街的故事》,透過一個成長中的少女的觀察體悟,展示了四十年代末期以後發生在臺北一個知識分子社區的動盪離合,題材特定,並且具有無限的漫延性,終於超越時空,而筆法流動,時而綿密複沓,時而沖淡透明,最見小說藝術家追求完整的心力。
──楊牧
作者簡介
李渝
一九四四~二○一四
當代臺灣重要作家。筆名李元澤、黃俞、廖臣美。一九四四年生於重慶,一九四九年隨家人渡海來臺。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中國藝術史博士,赴美求學期間曾與作家丈夫郭松棻共同參與保釣運動。曾任教於紐約大學東亞系,擔任香港浸會大學駐校作家與臺灣大學白先勇文學講座。著有小說集《溫州街的故事》、《應答的鄉岸──小說二集》、《夏日踟躕》、《賢明時代》與《九重葛與美少年》;長篇小說《金絲猿的故事》;藝術評論《族群意識與卓越風格──李渝美術評論文集》、《行動中的藝術家──美術文集》和《拾花入夢記──李渝讀紅樓夢》;畫家評傳《任伯年──清末的市民畫家》;翻譯《現代畫是什麼?》、《中國繪畫史》。
書籍目錄
集前╱李渝
夜煦──一個愛情故事
她穿了一件水紅色的衣服
傷癒的手,飛起來
夜琴
菩提樹
朵雲
煙花
附錄
郎靜山先生•父親•和文化財
臺靜農先生•父親•和溫州街
推薦序/導讀/自序
序
集前
我小說開始寫得很早,持續下來已有相當時日,累積的字數也不少。我出過幾本翻譯和論述,都和美術史有關,小說和其他創作性文字還從來沒有結過集。
對我來說,論述、翻譯等是公眾性的,是寫給大家看的。小說是隱私性的,是寫給自己的。訴之於小說,與其說是要尋找聽眾或讀者,不如說是與誠實的自己對話,面對自己。
既是這麼看小說,自然沒有把它們公之於文學市場的欲望。
現在出小說集,對於小說作為一種私人性藝術形式的看法並沒有改變,只是年齡漸長,也開始試著鬆懈少年的固執,學著隨意自在。此外,洪範文集主持人葉步榮先生的誠懇,對「非消費性文學」的支持,和對我的持續的信心,也使我改變了主意。
七篇小說和兩篇散文收在這兒,從一九八三年寫起延續到一九九一年而未止,不包括我最初的作品,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集。
學習美術史的人喜歡依年序早晚來排列事物,這?不例外,只是倒過來從最近而非最初的排起。這麼排有個目的:希望你和我一翻開這本書,能看到後寫的比較像樣的句子;早寫的東西自己都怕看呢。
雖是早早開始學寫,若說不知所措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現在也不為過。小說藝術發展到今天,各種文體都被使用過,各種巧技都被練習過,各種故事都被經驗過,資訊傳達之精確敏捷使目擊新聞和即席錄影可以取代尤以寫實主義為主的許多表達方式,而真正的生活又遠比小說更小說,成了極難的工程。或者說,文學展現這件事,的確面臨了它的危機。
道理明白條理清楚就能寫論文,有感情有文句就能寫散文,必須精工製作的小說卻是前述各項條件俱備而仍不能成形的。真是越寫越不會寫,越寫越不敢寫。
美術史上有一種經歷了長時間的掙扎努力才成功的碩果型人物,最是令我尊敬。挫折的時刻,不免會想起他們。
深妙的意境、諧永的智慧、對生命的卓越的看法,這些是可望而不可及可欲而不可求的品質。一篇接著一篇的文字陳列在此,只希望能向你傳達對敘述風格的關心,和向某種個人書寫方式走去的摸索過程。我是學文藝史的,自己的東西或因介入其中一時無法看出形態或是非,過一陣子再看,多少心?明白。然而談自己的作品不太適宜,這件事還是由讀了的你,或是文評界的執行隊,來作吧。
在溫州街我渡過了中學和大學這一段生活中最敏感的時光。溫州街賦予我的意義,所挑引起的情思、祈望或幻想,應在下邊諸篇文字間透露,不在這兒重述。於我,溫州街的故事說不完;若有其他不標明「溫州街的故事」的故事,也都是溫州街故事的延續。
一九九一年七月•盛夏•紐約
文章試閱
文摘
煙花
瘦瘦小小的阿蓮,考進初中那年,喜歡上一位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叫戴敏愁。有一頭別人沒有的稠髮,抖落在深鎖的雙眉間,蒼白俊秀的臉,這樣的寂寞,孤園?的一朵百合,連只有少少十二年生活經驗的阿蓮,望著望著都心疼起來。
初一孝班有五十二個學生,把音樂教室坐得滿滿的。鋼琴聲早就響起了,大家還在吱吱喳喳地講個不休。
不像英文老師「牛排」,把敎尺在桌上摜得人頭皮發麻,戴老師只是安靜地彈著琴,悠悠望去高壓線外,等麻雀的嘈雜自己停。
陽光穿過窗玻璃的米字形防空紙條,菱花似的碎光撒得戴老師身上一片片都是。
憂鬱得如同自己名字一樣的人;莫札特貝多芬似的不被了解的天才啊!為了庸俗的生活,不得不在這批無趣的女學生身上耗著時光;阿蓮為戴老師設想地嘆息了。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這麼優秀的音樂家放在面前,卻不領受他的才華,辜負了他的教導;阿蓮也為自己同學的無知羞慚了。
為了表示關懷,在大家還簇擁著去小便的當兒,便先來到音樂教室,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也已先到的戴老師輕輕撫弄著琴鍵,偶然轉過頭,向她茫然地笑起來。不知怎地,還正高興的阿蓮也汩汩地盈上了一胸口的愁意。
總是全神貫注地聽著,努力用情感去看譜,像戴老師囑咐的。又大聲地唱,要把周圍同學們對音樂課的鬆懈都由自己補上。總要有個精神的學生,也好給戴老師一點安慰。
對音樂本無興趣的她,為了不辜負這樣的老師,竟努力地留意起音樂,用一支小尺,在四十五燭光的燈泡下,細心地畫著五線譜來。大考的結果,竟是除了兩位學鋼琴的同學以外,全班唯一樂理及格的學生。
學鋼琴的兩位同學,林香美家?開布店,陳生美家?開電器行。每個禮拜六她們都夾著封面畫了鍵盤的琴譜來上學,下課後留在音樂教室。自習時間她們也可以去戴老師那兒。
真是羨慕極了,幻想自己若也能像林香美和陳生美一樣,單獨站在戴老師的身邊,看他纖長的手指,撫弄出落泉似的音符。
學鋼琴,一個公教人員的家庭──看著父親和母親洗出白絮的藍布衣服,每次快到口上的要求,就又連飯吞了下去。
因為好幾天都不開口,母親洗完了碗,在圍裙上抹乾了手,進來問正作功課的女兒。支吾不想說,禁不住母親細細追問,才道出了心?的願望。母親問一個月多少錢,聽了以後,一聲不響地走出了房間。
雖是本就料到有這樣的結局,晚上躺在床上,還是流了一陣眼淚。
過了些時候,一個懶起的禮拜天早晨,母親推開房門,在她枕下塞了一個信封。
──學去吧,只是不要耽誤了功課。母親說。
此後也成為自習課時能去音樂教室的學生。出乎她意料,戴老師竟說她音感準,視譜快,在鋼琴上有些天份,細心校正著她的指姿。那原本只能遠望的纖秀的手指,此刻也真實地落放在自己的指上,出奇地溫軟──一陣暖流襲入了她的心房。
阿蓮覺得幸福極了,便立定了志向,將來要作一名鋼琴家。
戴老師說,要做鋼琴家,一定要勤於練習。他家?有架山葉,既然阿蓮的家離他的不太遠,若是禮拜天的早上沒事,不妨到他家來練練琴。
找出最心愛的小紅格子襯衫,煮了一鍋豆粉汁,漿平了它。把黑裙子的每條折紋都燙直,燙得像百褶裙。
沿著水源路高高的土堤向前走。土堤四周漂流著清涼的早晨的空氣。牽牛花爬上鐵絲網,昂頸迎接溫柔的太陽,頸心還怯怯閃著昨夜的水露。
小步跑下堤岸傾斜的一段,穿過悠閒的羅斯福路。
還沒開市的古亭市場已為假日打扮漂亮。沿著小學的外牆,花花綠綠毗排著一長列的地攤。
──小姐,買支髮夾啦。
──小姐,買件襯衫啦。
──小姐,買條絲褲啦。
各位老闆頻頻呼喚著早到的客人。
阿蓮滿心歡喜,禮貌地向他們微笑,不留戀地走過他們的面前。
拐進雲和街,一早晾出的濕衣在前院的風?輕輕地拍打。
拐去泰順街,空氣?散發著油餅的香味;賣豆花的呼聲,賣包子饅頭的呼聲。
等她到達溫州街,太陽已經完全昇起,光輝普照,一條小巷歡欣地迎接著她的到來。
戴老師家是一幢日式木房,竹籬笆牆,門上的綠漆已經開始剝落。小小的榻榻米房間?,唯一的家具就是那架又大又黑又舊的山葉琴。
戴老師要她跟他坐在一起,和他同時彈,看兩人的節拍一樣不一樣。男性的氣味吸進還沒發育的胸房,阿蓮總要結巴地慢上好幾拍。
正對鋼琴的牆上掛著一張小小的油畫人像,半側著身的男子,在樹林似的背景中,吹著一支短笛。戴老師說這是師母畫的,那時戰爭還沒有結束,他還沒有成家。
去戴老師家好幾回,才在一次開門的時候見到了師母。乾淨整秀的婦人,輪廓比別人都深,客氣地招呼後,就逕自回去了屋?。
常給開門的是兩個孩子中的老大,叫做宜生的七、八歲男孩,一聲不響,黑眼毛長得和父親一樣。
偶或戴老師也要她在不練琴的時候去他家,在師母不在而他又得出門的時間。宜生晚飯以前常會胃痛。自己胃痛時,母親會沖了溫暖的奶粉給她喝。
打開廚房的木櫃,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一盒金雞餅乾也快發霉了。下個禮拜天再去,她帶來了家?的克寧奶粉。
這樣學著練著,從約翰湯姆遜彈到了巴哈小步舞曲,從李斯特的愛之夢彈到了孟德爾松的無言歌。其中她最喜歡的是「給愛麗絲」。可是那一段滑奏總在幾個鍵間接續不了手指。
──停停、停停。戴老師輕輕拍著她的手背。
──放鬆自己,歇一歇。閣上眼睛。想想月亮,想想河水。或是有一天,遇到歡喜的男孩子。
從眼角斜看身邊的人;側面俊挺的線條沐染在光暈?。
然而無論彈得好不好,有一天,戴老師突然停住了練習的手,從來沒有這樣地正色。
一點前途都沒有的,垂著頭說。
乘還年輕的時候,出去吧。
雖是坐在身旁慎重地聽著這兩句話,小小的年紀卻聽不出後面的真理。那是一個春天,窗外又正開著紅色的夾竹花。
於是一邊仍歡喜地學琴,一邊也牢記母親的話,從未鬆懈過正規的學校功課。三年下來,又獲得了直升原校的榮譽。父親高興極了,帶著一家三口第一次去西門町吃飯館。
父親一邊吃,一邊讚美宮保雞丁的辣子放得正好。自己覺得過辣,然而想到又能和戴老師朝夕相處三年,也就和父親一樣高興地一勺勺舀進碗?。
雖說又是三年,時日也音符似地從指間滑過。
坐在禮堂前排的她一直沒有正視的勇氣。臺上的戴老師彈著畢業歌。自己的淚珠在眶?轉,巴答滴在胸前紅花的皺紙心?。
不知覺地也能在心?淡忘了戴老師,是在遇到了明雄以後。南下上大學的時候清楚記得,只不過是由邀她一同去圖書館開始,也就培養出每天定時見面的習慣。
為了準備大考,很夜地一次從圖書館出來,送她到宿舍門口,明雄突然把書都扔到了地上,雙手捉住了她的手,緊緊按捺到自己胸前。感到了掌下一顆咚咚的心。
那夜「給愛麗絲」重新從記憶?迴響起的時候,一輪滿月正從東窗移向西邊的相思樹林。
為了出國念音樂的事,知道自己傷了父親的心。
功課好,能力有,為什麼不選正經點的學呢?會計、工商管理、教育、法律、圖書館,什麼都比音樂強。將來也好過個平穩安定的生活。
說得並不錯的父親的這番話,也暗暗傷了她的心。
想起那天戴老師說的,無一是處的音樂家的命運。
──只有戴老師了解。已經退到角落的撫琴的側影,不用經她呼喚,就清楚地走到思想的最前端。
音樂的確不好念,整整補修了一學期的課,連進正式班的第一次琴試都還沒能過,手指已經在一家中國飯店洗出了白色的繭。
飯店打烊後的十一點,騎著自行車回公寓,經過漆黑的墓園,墓碑乍閃著背後來車的前燈,此亮彼暗像琴鍵的起落。開始不得不強迫自己承認,恐怕音樂的才能自己原本就是一點都沒的。
好在明雄還住得近,雖然彼此進了不同的學校。每個星期五的晚上,兩人一同推著塞滿髒衣的四輪小車,去兩條街外希臘人開的洗衣房。
明雄抱怨洗衣車推來推去甚麻煩,應該存錢買輛二手車。於是越發地節省。
同住的兩個女孩也從臺灣來。年紀較大的張惠原來和她中學同校不同班。晚上每人各自熱好自己的飯,圍坐在暗灰色的圓桌旁,若是說到中學某時的事,張惠就會塞下口中的麵包,瞇起細斜的單眼皮,咕噥著聲音說:
──哦,哦,是,是,我也還記得住呢。
已經是會計師的張惠在郊外有幢房子,卻把它租給了日本人,過來同擠都是蟑螂的公寓。
一個人住寂寞。三十歲的張惠說。
從一月到四月是給客戶算稅賬的時期,張惠忙得連吃飯的空隙都沒有。星期日的晚上,她常把飯桌攤滿了麵包片,火腿肉,起士和生菜,派好十四個三明治,用塑膠袋包裝好了,高高擱疊在冰箱的第一層。每早出門以前,扔兩個到她的古奇牌公事包?。
等十五號一過,顧客們的賬單都交進了稅務局,張惠不但可以有段假期,還能拿到一筆額數不小的外快。這時節,她就會快樂地選購禮品,收拾箱子,回臺灣度假去。
隨著張惠的進出,她也沾染了一些出門的興奮,不覺也開始想念起臺北來。
四月的這?總淅瀝下著臺北似的細雨。
「杜鵑花又開了。」
張惠脫下臺北新買回的短靴,抹去後跟的泥。
一街杜鵑,隨夢中的走過,一株株在身邊豔開。
溫柔的小雨逐滋潤著她逐漸望鄉的心。
既曾在一個學校念過,張惠也知道戴老師。
──快不敎了。一次回來帶來了消息。
她不由得記起星期天的早晨,溫州街的竹籬笆牆,雨後散發著芳香。
母親來信。什麼時候書念好了,回家來看看。可是次次就是通不過那琴試。
戰戰兢兢彈完了G小調前奏曲的最後一個音,她的指尖仍止不住地顫抖,手掌潮濕而寒冷。
把頭欹依在牆上。細長而寂黯的走道盡頭,有一方茫然無形的亮光。
──請進來吧。猶太老敎授開了門,微笑著,要她再進去演奏室。
八度音運轉得還不夠明確,節奏或許還得再揣度一番。可是指觸還算婉轉,並非沒有潛力。
──或許再鍛鍊一段時候吧。老教授和婉地說。
已經是第幾次這樣對自己解釋,垂頭坐在三位評審前,不記得。
決定轉系的那一天,阿蓮花了八十塊錢,買了一張交響樂團的前排包廂位,獨自聽完了柴可夫斯基。
散場時天已全黑,從加拿大楓的梢頂飄下一片巴掌大的枯葉,滾落下音樂廳前的長石階。階底黑暗的拐角有人拉著小提琴。經過他的面前,伸手把大衣口袋?的紙幣和零錢都掏了出來,全數扔進了地上的琴盒?。
紅燈還沒轉綠,就匆忙過了街。昏黯的路燈把瘦小的身子投射在人行道上。自己真是背棄了戴老師。
明雄系?新來一位臺灣女孩,穿著正流行的緊身牛仔褲。
愈來愈少來公寓,甚至自己去洗了床單。說報告太多,時間實在不容易配合。
一晚提前從飯館回來,經過希臘人洗衣房,看見明雄正幫著一個東方女孩,把一大布袋的衣服扔進一輛汽車的後廂,身後褲子很緊的女孩。
「明雄買了新車呢,」她想。
情感的事,誰喜歡誰,實在也沒有辦法;努力了一陣,總算想通了。自己也近三十,結不結婚其實也真無所謂。況且一人生活也很習慣;每頓愛吃什麼就弄弄,累了睏了蒙頭睡去,睜眼時一片漆黑,蟑螂席席爬過牆角,也沒人來干涉。
初戀和初戀的過去原不過是如此的平淡;只是心?的那一枝花蕾,還沒等到綻展的機會,就悄悄地這樣枯萎。
定期回鄉的張惠,定期帶給她消息。
──去另一個學校了。
她想起早晨清涼的土堤,攀爬著淡藍色的牽牛花
圖書館好念得多,不到一年半就拿到了學位。上城區的市立圖書館要找一位音樂美術室的管理,雖然同學們勸她不要去黑人區惹麻煩,她明白,這恐怕還是自己能有的最好機會。
──你對音樂還熟悉吧。面試的老太太說。
──是,是,一點點。
她囁嚅地回答。不敢提起自己曾是茱麗葉的選習生。
一畢業就能找到不錯的工作,阿蓮還真算是幸運。
──離開了。張惠回來說。
母親來信,既然碩士有了,工作也定了,總該回來看看了。
來立市圖書館看書借書的,都是附近兩個中學的學生,黑皮膚的少年,長腿走得一顛一顚,在樓下沒開燈的書架之間捲大麻菸。從來不上頂屋的音樂美術室。
拿吸塵機吸去唱片上的一層灰,按音樂家的姓名重新整理過。六時鈴響以後,等大家都走了,燈都關了,她收拾好桌椅,抽出一張鋼琴協奏曲,放在老舊的唱機?。
坐在暗紅色的地毯上,斜靠著唱機櫃的一角,在空寂而黝暗的屋?,讓琴聲帶領自己與音樂再見面。雖不過是二十或三十分鐘的時間,總能重生出生活的勇氣,再一次可以無懼地走入外頭熙攘的人羣,進入渾黯無光的地下道。
給學生們用的練習曲?收錄了「給愛麗絲」,她高興極了。以後在回家以前,都要聽一聽。
反正圖書館都走空,公寓?也沒人等候,冰箱又還有八個三明治,就讓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重複著;直到幾面窗子從橘紅轉成沉鬱的黑紫。
她記起第一次練「給愛麗絲」是禮拜天的早晨,窗外開著一枝水紅色的夾竹桃。
把頭伸出窗外,底下回家的人潮已經消失。計程車閃著尾燈,在冷落的街上像流煙一樣地過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寂寞而黯淡的空中,感覺冬天已到。
唱片太老。公家的唱機,針用鈍了也沒人想去換。然而在黑暗?她醉心地聽著。
──分居了。
──離婚了。
──小孩都上大學了。
──小孩出國留學了。
──太太去歐洲了。
──退休了。
──在電台主持音樂節目了。
──節目停播了;電視出來了。
聖誕節,朋友請吃飯。在火爐旁邊堆著要燒的一堆舊報?,阿玉看到一則文藝版的消息,短短兩行字:
──鋼琴家戴敏愁先生本月十二日下午一時在耕莘文教院舉行獨奏會,這是戴老先生第一次舉行獨奏,琴藝甚佳,頗見造詣。
阿蓮把報紙塞到木柴下,讓火焰熊熊地再燃起來。
──羅斯福路拓寬了,上面有陸橋了。張惠回來說。
母親來信,要寄盒天津蜜棗,如果方便,不妨用航空寄。要買那種松香木盒紮紅絨繩的;離天津那年,棗子就那樣包裝著。
中國城多得是天津棗,卻不見有松香加紅繩的。買了三盒盒面印著紅蝴蝶結的,先嘗了一粒。乾澀得很,不知母親說的好在哪?。
母親這樣想吃蜜棗,不過是鄉愁罷了。要說真好吃的東西,阿蓮想起古亭市場的巷口,那臉盆?泡著的番石榴。
──臺北蘋果、葡萄、脆梨,都有了。張惠回來說。
可是她認為恐怕還是那泡著甘草水的番石榴最好吃,說著口舌就能濕起來。
母親又來信,說近日胃口不好,常打嗝打到飽。又說看久東西就花眼。什麼時候學位念完了工作找到了,回家來看看。母親重複寫著一樣的事,又叫寄些照片回來。
──學位和工作不早都有了嗎?上封信不是才附了照片嗎?
回家的時刻可能已到她想。
提著一口箱子,站在自己的房門口。狹窄的小房給父親放掛了大大小小的蘭花盆。單人床倒還留在牆角,新洗乾淨的碎花棉被仍鋪在那兒。站在門口,吸吮著熟悉的房?的氣味。溫暖而潮濕的水氣使她輕微地咳起來。
放下行李,把挫敗都脫去了房門外邊。在一枝搖曳著的春蘭下,睡著了。
一直睡到天光刺著眼皮,仍纏綿地不能從旅程的疲倦中醒來。
隱約傳來「給愛麗絲」的琴聲。
在模糊而又辛苦的夢中,覺得莫不是還在市立圖書館的頂層。那張沙嘎的舊唱片一直轉不過去轉不過去。
莫不是那組圓滑音一直彈不過去,一遍又一遍地糾結在山葉的三個發黃的琴鍵間。
──慢慢來,慢慢來。戴老師在耳邊說。慢慢來,妳有的是時間。
卻走不出演奏室外的那條長走廊,沒望地期待著廊底那塊形狀不明的光亮。
回到故鄉的第一個夢,這樣夢見了久不見的老師。
只是琴聲為什麼愈來愈響,那片光也愈來愈亮;她努力掙開眼皮。
從床上起來,披上一件衣服,走去窗口旁,一輛垃圾車正停在巷子的正中央。等每家的垃圾都傾倒進了車廂後頭,一搖一晃,奏著「給愛麗絲」,蹣跚向巷尾離去。
連垃圾車都奏琴了,她高興起來。
要等一天,該訪的人都訪過了,該辦的事都辦妥了;初回鄉的騷動都過去了;要梳整齊頭髮,穿上乾淨的衣服,敬心誠意地去看老師。她溫馨在這一念頭?,紛雜的心緒平息下來。與熟稔事物重歸一體的靜謐撫慰著她,像逐漸湧漲的春水,一寸一寸溫濕了冬日的乾旱。
在靜謐?她想,那雙眼睛還鬱悒麼,那頭黑髮還稠密麼,那雙修長的手還柔軟如舊麼。從五朵在黑暗的春蘭的花隙間,阿蓮看到月亮昇上十五年不見的夜空。
然而幾次經過那木門,都拿不出上前按鈴的勇氣。
站在曾站過的地方,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看見站著的是怯怯的紅格子少年,因為過度的興奮,襯衫的豆粉汁被汗水溶化了,答答地黏著脖子。
直到來往的車輛驅策和提醒著,才發覺綠漆剝著細密密的朽紋;一隻蜘蛛從紋?爬出來。
和老同學聚會回來的黃昏,天還亮,在古亭市場下了車,想帶點水果回家。
蘋果和橘子凍得很是鮮豔,那串串翠綠的葡萄真也是晶瑩。
──太太,吃顆看看,甜呢。坐在攤後小?上的歐巴桑說。
以前上菜場都被叫小姐,還從來沒被叫作太太過。
放了一顆在口?,的確又脆又甜,只是貴了些。母親總不捨得買好的給自己吃,帶兩串回家吧。
把櫚葉上攤著的葡萄翻轉過來,看哪串結得結實。
這樣翻揀著的時候,一個老頭沒聲息地佝僂在身邊,從一小堆落單的黃舊葡萄?,用瘦嶙而修長的手指,挑著還沒爛的出來。
僂背比她矮一截,穿著灰條紋的舊大衣,身後的叉縫裂到了看見褲帶的地方。因為伏著身子,那一頭出奇地稠密的白頭髮,全數披去了額前,一片飛雪似地遮住了眼睛。
晚光中的側臉什麼時候見過?仍舊俊挺的線條似有似無地在哪兒熟悉著?她一手捧著葡萄,一邊沉入了回想。
歐巴桑劃亮一支火柔,用手掌攏著火心,點亮了電石燈。
抖峭的冬日黃昏,努力把記憶一個個從惛恍?喚醒。
電石燈顫曳。那怯弱的一滴火苗在眼?逐漸擴散────
擴散成一片光輝溫暖的陽光,照在五十二頂柔嫩的髮上;五十二張紅潤的嘴唇同唱著一支歌;五十二張稚幼的臉頰望去音樂教室的窗外;高壓線後有五十二個希望。
身旁的老人,髮變黑了,身腰挺直了────端坐在陽光?的琴鍵前,豐軟的手指飛揚起如歌的曲音。
她一陣哆嗦,整串葡萄幾乎都掉到了地上。
──太太,算妳便宜了。歐巴桑在身後叫喚。
阿蓮快步穿過街,幾乎要被一輛機車撞個正著。
──要不要命呀!
駕車的人轉頭罵。
十二歲就喜愛的戴老師,應是永恆的戴老師。
一羣孩子在路橋上放煙花,嘩嘩笑嚷著,把點著的扔到橋下川流不息的車頂上。
除夕徐徐垂落在孩子,路橋,車流,和老人已經離去的葡萄攤上。煙花拖著晶瑩的尾巴,在最後一片天光前,劃著優美的謝幕的手姿。
一九八三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