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斯德哥爾摩情人
原文書名:
產品代碼:
9789863237068系列名稱:
UStory系列編號:
U016定價:
450元作者:
蕭辰倢頁數:
376頁開數:
14.8x21x1.75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50821出版日:
20250821出版社:
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CIP:
863.57市場分類:
小說,散文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文學類- ※在庫量大
商品簡介
內容簡介:
蕭辰倢繼《燈塔水母》後,又一長篇科幻力作!
「如果有些人注定寫下歷史,那只要把他們抹煞掉,原本應該到來的歷史,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被宇宙玩弄的棄子,長途跋涉後跨越禁忌的裂隙,成功偷看了神諭──
於是,人類展開對抗至高意志的一場末世戰役。
聲音消失、建築消失、核電廠消失、地面消失,人也全數消失。
什麼都變得扁平虛無,包括靈魂。
這顆星球的命運,是如何從美麗耀眼走向無路可退?他們只記得在無窮的大地上成為了神明,恣
意創造探索,直到一切狂暴反噬。
二一八ま年十二月六日,在異常大霧籠罩地球長達三個月後,不明力場憑空出現,在數分鐘內將地表人口密度最高的數十座城市碾成平地。那日,少女以手臂護住雙眼,被挾帶砂礫的狂風吹倒在地,持續朝外翻滾……
再抬起頭時,臺北消失了。
好評推薦
曲辰(評論家)
朱宥勳(作家)
何玟珒(作家)
李亦樵(小說家)
姜泰宇(作家)
曹馭博(作家)
陳柏言(作家)
劉芷妤(小說家)
內容簡介:
蕭辰倢繼《燈塔水母》後,又一長篇科幻力作!
「如果有些人注定寫下歷史,那只要把他們抹煞掉,原本應該到來的歷史,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被宇宙玩弄的棄子,長途跋涉後跨越禁忌的裂隙,成功偷看了神諭──
於是,人類展開對抗至高意志的一場末世戰役。
聲音消失、建築消失、核電廠消失、地面消失,人也全數消失。
什麼都變得扁平虛無,包括靈魂。
這顆星球的命運,是如何從美麗耀眼走向無路可退?他們只記得在無窮的大地上成為了神明,恣
意創造探索,直到一切狂暴反噬。
二一八ま年十二月六日,在異常大霧籠罩地球長達三個月後,不明力場憑空出現,在數分鐘內將地表人口密度最高的數十座城市碾成平地。那日,少女以手臂護住雙眼,被挾帶砂礫的狂風吹倒在地,持續朝外翻滾……
再抬起頭時,臺北消失了。
好評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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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樵(小說家)
姜泰宇(作家)
曹馭博(作家)
陳柏言(作家)
劉芷妤(小說家)
作者簡介
蕭辰倢
目前旅居東京。作品以時間、命運為軸,歌頌著背負傷痛也不忘跳舞的傻瓜們。著有長篇科幻小說《燈塔水母》、《小星體》、得獎繪本《夏日午後的發現》。譯有《搗蛋神明來我家》系列、《暗天街幻想奇錄》系列等書。
老家是沒有菜也沒有田的菜寮,有時會被叫做菜寮小姐。
書籍目錄
序幕
世界 2190
第一章
大霧 2180
北威爾斯的城堡 2171
暗體任務 FORMOSA-I225-0790205
第二章
暗體 2180
被夢網羅的人 2167
暗體任務 FORMOSA-I225-0800407
第三章
羅卡交換定律 2180
靜候世界誕生 2159
暗體任務 FORMOSA-I001-0900001
第四章
既不火辣也不酷炫 2180
神諭 2150
暗體任務 FORMOSA-I225-0800804
第五章
地面零點 2180
困難但可行 2180
暗體任務 FORMOSA-I225-0800915
終幕
拍碎 2180
餘音
斯德哥爾摩情人 UNKNOWN
文章試閱
摘錄
世界
2190
1
十二月六日,「世界拍碎」已經過去十年。
她一襲白色及膝削肩洋裝,在攝氏十二度的氣溫中也不感覺寒冷,但為免橫生枝節,且得攜帶此行不可或缺的各項物品,而在外頭套了件合身剪裁的鋪毛黑皮衣。
那頭銀髮旋扭盤起,簡單塞進帽緣彎翹的沙棕色賞鳥帽內,露出刺青的後頸,以及兩綹漏網飄飛的長髮絲。粗跟的短筒褐靴每回著地,就在乾黃的地面掀起一小陣沙霧,將從城市各處噴射過來的玻璃碎片,進一步壓解成更細小難辨的結晶。
她左手的兩個掌指關節在稍早脫臼,疼痛逐漸難以忽略不計,還多了顯然不太妙的刺麻感。原本想緊急處置,咬著牙根就要硬生扳回原位,但才輕輕一碰,眼裡就布滿厚厚一層折光的淚水。
瘋子鍾芽經常告誡她,絕對不可以忽視任何傷口或不適。即使再微小也不行。因為超乎承受極限的崩解,往往源自不起眼的小差錯。她想起鍾芽圓潤的頰肉,以及說這些話時眉宇的嚴肅,一股犯錯的愧疚從胸口沉落。
她明白,此刻沒有手段能改善這個急迫的問題。若想達成不願退讓的盤算,就必須接受痛苦伴隨同行。於是,崩解成為她必須冒的風險。
同行人將掌心翻向天空,想協助她跳過一個未被大型機具清理掉的斷柱殘骸。自從和他會合,她的左掌就一直插在皮衣口袋裡,因為上頭除了累累新傷,還有一些摳抓不掉的乾硬血痕。她在口袋裡縮捲手指,掀起劇痛,但搖頭婉拒的神情保持平和。這在對方心裡留下堅毅的形象,以及略微受傷的感覺。
沿著簡易標示的路徑向前行,棄置樓房的數量減少,毀壞程度則越見強烈。無論高樓大廈或老舊公寓,都數不出一扇完整的門或窗。
從西緣抵達寬達十公里的「影響外圍」邊線後,最初的一、兩公里曾經還能撞見零星居民出沒起居,令她默默心驚。但隨著通過位於內圈的檢查哨,進到由軍方重兵看守的「拍碎遺跡園區」,人類起居的聲響便漸不足以鑽入耳道,如在腦中變淡的低迴念頭,從外在環境滑落出去,不再能夠牽動意識。
2
同一時刻,在拍碎遺跡園區入口處的觀測後勤基地,兩名巡邏中的灰鷽部隊士兵,對著停車場內的一臺接送車輛皺起眉頭。
灰鷽部隊成員都能一眼認出近期在園區內進出、留駐的相關車輛。
駐守臺北拍碎遺跡園區的任務,任誰聽來都會發出驚嘆,他們自身也與有榮焉。奉命為國家警戒這座拍碎大洞,起初有種見證歷史的使命感。身處事發地點,總覺得會再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時間久了,唯一有所變化的,或說其實也沒什麼變化的,就是從深洞裡持續掃出的濕潤大風,以及那些埋頭忙碌的科學家們,看似永遠沒有窮盡的採樣分析。
於是每當閒來無事,士兵就琅琅背誦出入車輛的車牌號碼、車主是哪個單位的科學家,以及這些人的選車品味多麼平庸。說實在,他們只需輕觸頭盔側邊的掃描儀,就能得知車輛的詳細資訊。但他們畢竟年輕力壯、具備頂尖戰鬥技術,認為拋開智慧機械的訓練才是真正實力的培養之道。
在拍碎屆滿十年的今日,兩位士兵對望,在富有默契的無語中心知園區發生了異狀。其中一人對著車牌啟動掃描儀,另一人則啟動軍用頻道準備通報。
車輛資訊顯現於面鏡內側,與他們內心的確信相符。這臺德國車隸屬福爾摩沙群島最大規模的跨國租車公司「跳嶼」,他們專營司機接送,以比鐘錶準時和高規格的優雅服務聞名全球。
「跳嶼」確實是拍碎遺跡園區科學家們愛用的接送車輛,從申請資料看來,這輛車也確實獲准在今日午後接送一名鳥類學家入園。唯一問題是它的許可證只許下客,不該在園區停留久駐。
「巡邏三組呼叫崗哨。觀測後勤基地停車場發現車輛違法停放。司機不在車內,引擎蓋還有溫度,車牌照片已傳送,請求調閱入園影像。」
「收到。」
剪輯完畢的車輛的入園影像匯入面鏡,在兩人面前同步播放。
「下午四點二十一分通過崗哨,十五分鐘後抵達停車場……鳥類學家下車,之後車子就沒開走了。」
「從崗哨到停車場,開了十五分鐘?」
士兵朝著筆直道路盡頭的崗哨瞇起眼睛。兩排椰子樹夾道,再遠不過兩百公尺。
「好像怪怪的。」他再次重播影像。
「怎麼了?」
他叫出入園時拍攝的存檔照片。
「車子剛進來的時候,司機在駕駛座、鳥類學家在後座。先不管車子中間去了哪裡,等它終於開到停車場……你看,這時只有司機下車。」
3
人們口中的「影響外圍」,也就是在拍碎事件中因暴風衝擊引發災情的範圍。那是個帶寬十公里、只有左半邊的殘缺圓環。
群島政府將島嶼北部的絕大多數地區封鎖整整五年,隨後在終於在總理、官員和多位科學權威的慎重背書下,宣告重新開放至影響外圍邊線內兩公里處。只要曾在該範圍擁有土地或房產,且建築物通過災後評估,即可返回居住。
於是,從影響外圍的邊線往內計算,前兩公里是災後復甦居住區,到了五公里以內,就會抵達「拍碎遺跡園區」的檢查哨。此處僅准經申請的特定人員通行,多半是軍人、中研院和國內各大學的相關研究人員。
過了檢查哨,依序會抵達觀測後勤基地、天線陣列運轉中心、因不同研究目標而四處散落的研究篷區,最後則是位於最內部,從陸上只能抵達西側邊界的拍碎大洞。
針對重返影響外圍一事,各界存有疑慮的學者、懷疑論者、末日論者,以及對這個地球史上最重大災變愛不釋手的全球媒體,都深深摻和進了「後拍碎時代」的激辯舞臺。
丹麥透過全民公投,決議將哥本哈根附近的拍碎大洞列為國家公園,開放全民入內;共享同個拍碎大洞的德國則封鎖了漢堡側的影響外圍,謹慎部屬軍事監控設施。南非共和國在清理完開普頓附近的廢墟後,不到一年就開放民眾重返居住。加拿大捨棄了首都渥太華鄰近的所有土地,選擇遷都蒙特婁。各國做法皆有差異,一向共通的是永不休止的爭議。
短短十年,並不足以驅散揮之不去的黏膩陰影。
忌諱亡者、懼怕災難舊地重演、質疑地質變動影響宜居性、不信任異常力場已經消失……人們有太多理由不願接近拍碎遺跡。時至今日,島001「福爾摩沙島」的影響外圍仍然猶如鬼城,大北部的房市尋不到一絲重返正常邊緣的機會。
「十年聽起來很久,但對牽涉其中的人來說,根本只是一眨眼。」
她回過神,發現整路保持沉默的同行者,說了寶貴的第一句話。
「日子一天天過。可是時間就像在那天按下暫停,所以感覺不到事情已經結束。直到現在。每個看起來好端端的人,都還在承受創傷的折磨。」
與她並肩前進的男性攝影師放輕聲音,彷彿害怕攪擾並不存在的居民。
她盯著僅剩結構柱苦撐樓板的高層大樓,覺得它像疊疊樂終局時的放大版本,哪怕一隻鳥兒翩然降落,也可能讓整座結構顫顫巍巍起來,在吱嘎聲中四分五裂。
「你也是嗎?」她問。
因為,他看起來是個好端端的人。
他在約定時間十五分鐘前抵達集合地點,在被問是否久候時,良善表示自己也才剛到。他不吝嗇對持槍士兵展露融去冬寒的露齒微笑。雖然對方僵硬的神情無動於衷,僅僅告誡兩人,園區內有多架機槍無人機全天候巡視,絕不允許擅自脫離規範路徑,否則人身安全自負。
不過或許也因為這人的微笑,持槍士兵最終回頭一瞥,給了兩人相當有用的忠告:洞口附近總是刮著難以置信的強風,有必要時別忘了伏低身體。
「其實當時我不在現場。這件事對我叔叔影響比較大,那時他是第一線的執行人員。我爸媽走得很早,事件過後,叔叔很好心收養了我。」他的厚手套平貼左胸,「他喜歡裝沒事,但這裡面應該還是受了傷。」
「他現在過得好嗎?」
「他說,到最後就不再有感覺了。只是傷口好像一直在那個位置,占據一塊空間。」
一架機槍無人機飛掠過去。
黑影閃過他的鼻尖,他不由自主眨眼。
「有時會想像,如果事發當時我人就在拍碎的影響範圍裡,會是什麼情形。我是指大部分人存活下來的影響範圍,而不是被拍碎的那塊地方。或許我正在念書、在陽臺上曬衣服、在馬路上走動。天色突然變亮,地面傳來持續的震動,沒過多久,風暴就從拍碎中心點往四面八方暴衝出來。」
「我應該只會愣住吧。就地蹲下,口乾舌燥到說不出話來。等天搖地動終於平息,就跟所有躲過一劫的人一樣,我也只會嘴巴開開,沒辦法思考外海那道正在隆起的海嘯。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太超乎現實──整個首都就這樣蒸發掉了一半,剩下一個巨大到誇張、深不見底的窟窿……」
「今年初,我叔叔收到一份暗體總部的通知。他以倖存執行人員的身分,受邀出席福爾摩沙島的『沉入體驗導覽團』。就是一個讓普通人也躺進對接艙裡,限時沉入暗體的活動。大概是想藉由親身體驗,試著減輕大家對暗體研究的反感吧。他看到信封上寫了暗體總部這幾個字就馬上扔開,一直沒拆,連東西被我拿走都沒發現。」
「啊,那個活動就在今天早上,辦在湖附近的暗體分部。妳有聽說嗎?」
她萬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僵硬的頸子拼命搖頭。
「我幾個月前申請上國際鳥類學會的這項研究計畫。他們在研究拍碎大洞的生態,探討鳥群大量重返拍碎現場群居的現象。這計畫願意跟年輕的攝影師合作,對我來說是很好的機會。我叔叔知道後臉色很差,但沒阻止我來。他很努力了。」
聽完這番話,她無由湧現一陣悵然。
他是看起來好端端的。然而占據一塊空間的傷口,也從叔叔的胸口長出根芽,像一道緊跟的灰影,對他撒下些許帶有重量的黑暗。
畢竟,那是超乎人類生命經驗的事件,是這顆行星的共同創傷。無論經過多少年、有多少專家權威持續保證,或許沒有人能雙手一拍站起來說,好,我以前在影響外圍有一棟房子,是時候回去住了。第一線的執行人員就更別說了。她簡直無法想像,那些人後來的每一天該是什麼模樣。
「至少他身邊還有你。」她說,「這多少會有幫助。」
「這很難說。」說完,他撿起一顆小石子朝前路扔去。
石子從未停下,而是順著傾斜的大地,持續滾向他們都知道就存在於路線終點處的拍碎大洞。
現在那裡還只是地平線上的一條黑線,但洞窟早已橫跨時間與空間,將他們身心靈的一切含納在內。即使閉上雙眼,深黑也永不消失。
4
「今天真的很冷。我坐上車,司機就送我一杯好喝的咖啡。」
正牌鳥類學家抖擻僵硬的四肢,將薄毯裹至肩上。
「車子開得很好。這趟路上不管加速減速,都不會一頓一頓的,簡直就像躺在床上……」
「我們想問的是,您跟對方是否熟識?在嫌犯拘束您的行動、將您關進公廁之前,車上是否有任何爭執?」
「我們聊了鳥。」
「鳥?」
「像是彼此最喜歡的鳥……之類的。司機說喜歡鳥類,讓我有點意外。現在民眾很愛謠傳野生鳥攜帶暗體污染物跟輻射,不是喊殺就是逃跑。在這時代竟然還能碰到愛鳥人士,真的聊得很愉快。」
「不論多愉快,您最後還是被綁起來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司機從頭到尾都很溫柔。溫柔、謙遜,而且有禮貌。」鳥類學家稍微展開雙臂,掀動毛毯強調,「這條毯子也是對方留的。一直跟我道歉,怕我待在那裡太久會感冒……其實我昏昏沉沉的,也不覺得待了很久。」
「那是因為咖啡裡面摻了安眠藥。」
「……司機把大水桶翻過來,讓我坐在上面。所以我還算舒適,不至於用太奇怪的姿勢睡著。」
「您對害您受傷的人真寬宏大量。」
「你說什麼,傷害我?」
鳥類學家轉動睡了太久而浮腫的眼,純粹的疑惑在停頓後轉為理解,趕緊對正要靠近的醫務人員揮揮手。
「哦,我臉上的這個嗎?這些不是我的血!」
鳥類學家拉動臉皮,連著拍擊數下。
「司機在『安置』我的時候,工具間衝出一隻亂跳亂咬的的凶猛動物……我覺得那可能是一隻河貍。河貍耶!臺北為什麼會有河貍?哦,如果跟『拍碎』有關,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了。總之,幸好那時有司機幫我擋住,還揮了河貍一拳!我才沒被咬到……」
「不論如何,這人都把您拘束在廁所工具間,還冒充了您的身分。」
「如果你們找到司機,記得送醫檢查,最好去打個針比較保險啊。」
醫務室一角,一名士兵下巴微轉,向電話另一頭的小隊長低聲報告:「被害人意識清楚。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幫犯人說話……」
「喂,我聽得到你的聲音喔。」
鳥類學家揚起手指喊叫。
「我已經說了。對方誠心誠意地跟我道歉。感覺得出有什麼苦衷!」
5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或像我們這種在島上有過家人的人,大概沒人會想靠近這個大洞吧。」
「沒錯。」
兩人心領神會,笑聲流入落地窗半毀的超市內部,產生回音。他提醒她繞過一個鏽蝕彎翹的倒地路牌,上頭的字已經大幅褪色,但認得出寫著「信義路五段」。
他對著只剩半截的前首都地標發出嘆聲,也是這時,她瞄到他入園識別環上流動著的名字:希森。她胸口升起一股奇妙感受,莫名熟悉的訊號,在腦袋深處敲響老舊的門扉。叩打聲引起注意,但飄忽又模糊,分不清是從哪裡傳來、與什麼有著關連。
無論如何,她都感覺與他拉近了些許距離。
於是,她提出人們談論拍碎事件時少不了的那個問題。
「那天,你們有失去任何人嗎?」
拍碎區內數以萬計的生命,被包覆在那片逐漸寂靜的真空裡,還來不及想通半件事,就從這個世間消失殆盡,不曉得被吸收到了什麼地方去。
此處曾是群島的首都,島001「福爾摩沙島」人口最為密集的地帶。因此在這個國家裡的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失去了一些親友,或隔了幾層關係的相識之人。
「我叔叔的爸爸,也就是我阿公啦。他這輩子都在當駐外大使,我滿尊敬他的。聽說阿公跟叔叔感情不好,但我不曉得原因。叔叔離開枯林島就沒再回家,也拒絕跟家裡聯絡。危機爆發那幾天,我阿公很擔心叔叔會被任務害死,特地跑來福爾摩沙島,想把他硬帶回去。可是阿公搞錯了。福爾摩沙島這邊是暗體分部,我叔叔是在科研島的總部工作才對……結果,阿公就這樣被捲入拍碎的事情裡,整個人不見了。」
她降下雙眉,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我叔叔常說,阿公『白白送死,是蠢蛋』。」
一陣風起,她的裙擺往身後奔逃,懸停空中波動起舞。
她拉緊皮外套,感受到內袋那罐威士忌隨身酒壺,意識到這像一個擁抱。
「就算真的有點蠢好了。爸爸為了尋找自己而死掉,或許他有因此感受到一點……被愛的感覺?」
「是啊。」
溫馴的光闖入,點亮希森微透血色的冰冷雙頰。
「雖然他不想承認。」
兩人勾動嘴角,共享遺憾溫和撫過的片刻。
「妳呢?」
他揚起鞋腹,將一個尖銳的破路燈罩推出路徑。
「在那天,妳有失去任何人嗎?」
懂得沉默的落日,吹出迷茫帶紫的天光,將兩道影子向東拉長。
路線近旁的景物已經大幅減少。碎裂的房屋從還能遮蔽視線,變得只有一、二層樓高,接著越來越矮,開始像是一搓搓被灑到地面上的咖啡色糖堆。
更多天空墜進視野裡,好似永遠不會用完的免費贈品。接著,當拍碎深洞重疊在地平線上的那段黑線猛然擴張,不知拘束為何物的強風迎面襲來,在耳邊尖聲狂哮。
黑線膨脹成霧茫茫的半圓形,往兩旁拉開成細長彎月,越變越長、越變越胖。隨著步伐往前,黑色漸次侵蝕掉視野裡早已無異於荒漠的大地,就像天空從外層被誰給戳破,割挖出一個大洞似的。
等到兩人跨過由成排太陽能地面燈球所標示出的洞口警示線,在直徑將近一百公里、朝著地心深深下凹的巨洞邊緣停下腳步──
舉目所見,終於什麼都沒有了。
6
她聽說一般成年女性的骨灰,平均重量約是一、兩公斤。
但當媽媽的骨灰經過曠日廢時的行政手續交還到她手中,卻只剩下兩百公克,重量不比一瓶礦泉水。
這件事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因為選擇成為沉想員、偵錯員、調度員、測繪師、補漏人這類「暗體執行人員」的人,包括每分每秒的健康數值、在暗體場內的腦波活動,以及實質死亡後所留下的肉身,都在他們簽署長達二十頁的保密暨權利讓渡同意書時,完整成為國家財產。
相關觀測者持續監控、分析著進入暗體對人類大腦及重要器官產生的影響,並在「執行人員」死亡後解剖器官,一部分製成標本留存,其餘幾乎全數銷毀。因為哪怕一小根眼睫毛,也被列在一級機密的冗長清單上。
有個神祕的傳聞是,這些執行人員平時會在辦公室、研究室或家裡擺一個中意的容器,可能是特別訂製的好看盒子,抑或是鐵盒、咖啡罐、水壺那類生活用品,總之通常小小的。
嚴謹一點的,會在任務系統上登記容器,並將容器繳交到相關單位;風趣一點的,會用便利貼或簽字筆寫個名字,隨便扔在某處;不願面對風險存在的、對際遇看得很開的,也可能什麼都沒準備。
這一切皆是因為,他們隨時可能在參與暗體任務的過程中心臟驟停,或因尚待釐清的致病機轉,在日常活動時倒地不起。
當這類憾事突然發生,國安局「暗體戰略處」會迅速派員前往,全程監控繁瑣的解剖與歸檔程序。他們會從執行人員的遺物中找出正確的容器,將少得可憐的剩餘骨灰裝入,送還給家屬。
媽媽的骨灰送來時,裝在一個沙茶醬的罐子裡。
或許是害怕骨灰在運送時逸散,沙茶醬罐經過重新封口,還附了一個開罐器。她將沙茶罐和開罐器擺到放有風暴瓶的餐桌上,瘋子鍾芽雙眼一彎,笑了出來。
鍾芽粗大的手指觸上閃爍銀光的罐面,指腹敲出兩聲悶響。他撫過印在正中央的黑色代碼「AY00122521801126」,評論道這很有她媽媽的風格。
說完他轉向窗外,抓抓額頭,在眉心一帶胡亂捏抹幾下。
在鍾芽口中,媽媽似乎就是這樣的人,懂得將苦澀的事變成笑聲。
關於媽媽,她僅僅能從存放於鍾芽記憶中的片段來加深認識。
除此之外,就剩下十年前「某人」在離別前所說的話了──
當時她和對方都沉默著,知道某些事物正在毀滅,知道時間既不良善、亦不惡劣地,在宇宙裡形成相互交纏的莫比烏斯環。有時你遇見希望此後永不相見的自己,有時你因此不斷遇見同個自己。
「如果有一股力量,大得幾乎超出掌握,那它就可以稱為命運。」
那人這麼說,並且對她形容了媽媽離去時的情景。
木曼陀羅花的香氣縈繞身旁。低頭一看,姚金孃、蒺藜、瞿麥在腳下緩緩盛開。倉鴞自遠處振翅而來,降落在天空中的海浪裡。媽媽輕闔眼眸,內心盡是旖旎光采,帖然接受生之清冷、不講道理的命運,以及已經被奪走的一切。
7
她停止回憶,分開雙唇,發出只有自己聽見的短暫啵聲。
原以為前方只剩全然的寂靜,當拍碎遺跡的洞口完整映入眼簾,如浪的鳥聲竟由遠至近迅速增強,終於撲蓋過她和希森的身體。
一整群鳥兒倏然起飛,在帶著霧紫的灰濛天空上割裂出豔麗的黃線。
「是火冠戴菊。」她輕聲說。
希森欠缺章法地探索胸前的鏡頭頸鍊,費了些工夫,終於將跟拍鏡頭彈射出來。小小的浮空鏡頭向上飄飛,靈巧移往他以手勢指引的方向。他按著頸鍊上的快門,時時細微調整,以不打擾的距離拍攝群鳥。
火冠戴菊鳥原本是高海拔的留鳥,近期卻開始大量現身於拍碎所產生的窟窿裡頭。全球各地的拍碎大洞,無論緯度高低,都出現了非棲居於當地海拔的鳥種。這在學界造成轟動,也令無數鳥類學家三天兩頭就申請入內研究。
「除了島上既有的鳥類,還觀察到了其他陸地的特有種。牠們基於謎樣的原因,都出現在臺北拍碎大洞附近,在這裡起居繁衍。」
她把在鳥類學會電子報上看到的資訊說出來,令他有些佩服。除了她不是正牌的鳥類學家之外,她對鳥兒的喜愛和認識都是發自內心。
她在洞壁上的某處凹陷發現鳥巢,示意希森靠近拍攝。
鳥巢中塞滿枝葉與廢墟殘片,靜躺著數顆青綠色的橢圓物。
「你看那邊,是孤䳍的蛋!」她胸口一緊,在這天首度展露笑顏,「牠們原本只棲息在巴西東部。」
他朝洞口歪頭:「聽說臺北一ま一的半截殘骸,就插在這底下五百公尺的地方。妳看過政府公布的探勘照嗎?很震撼。有些人謠傳,在每一個拍碎洞窟下面,比一ま一殘骸更深的地方,都藏著通往其他維度的通道。搞不好這些鳥,其實去過我們都無法想像的地方。」
「嗯,就像北威爾斯的城堡那樣。」
「北威爾斯的城堡?」
「原本一直存在於某處、從沒想過會發生變化的東西,某天毫無預警就消失了。直到很久以後,又在地球上的另一個地方找到它。這些東西或許都曾掉進世界的夾層,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才僥倖回到我們生活的這個真實世界。」
希森收下女孩謎語似的語句,將之當成一種不需要刻意解開的比喻。他的本能提醒,保持適度的模糊,有時能讓重要的片刻延續下去。
兩人低頭,凝視腳邊無窮的黑暗。
據說放進洞裡的探測器,某些時候能抵達接近底部的位置,某些時候則會失去訊號,永遠消失。在探得結果的狀況下,這似乎是個可以測量大致深度和寬度的大洞。但令人困擾的是,每回測得的數字都不太一致,就連政府都給不出一份正確數據。
沒人知道那些消失的探測器,是否去了什麼未知的地帶。或者,它們僅是受到強力磁場影響而失去運作能力,體驗過一場悄靜的下墜,最終噗通一聲,終於落入海中。
「大家都說在這最下面,是海。」說出口的時候,她感覺有些不真實。
「要聽聽看嗎?」他朝她放平手掌,她握住。
在彼此的保護之下,兩人小心翼翼將身體移向洞緣。他們遵照稍早持槍士兵的建議跪了下來,讓重心更靠近地面,接著彎趴身體,如對聖地展現虔誠敬意的信徒。
從黝黑深處持續上撫的風,推撐著微微前傾的上半身。若風倏忽止息,或許不用一瞬就會失去平衡,墜入其中。
他們都將空著的那隻手平按在地上。側耳傾聽時,眼看著大洞表層的殘暮失去力道,逐漸被濃黑的深淵給融開。內心深處的脆弱,也躡手躡腳往外爬出。
終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彼方,傳來了浪花碎裂的聲音。
嘩──
嘩噠──
海確實存在。
即使無法證明在什麼深度、有著來自哪裡的海,海確實存在。
也在此刻,園區裡響起巨大警報聲,掉進洞裡產生回音。
「咦,怎麼了?」他抬頭四望,「我們一直都走在規定的路徑上呀。」
數臺無人機旋繞著探照燈疾速飛行,後頭緊跟著車輛疾駛的隆聲。
大洞附近什麼都沒有,使得一切靜謐,又轟然震耳。
「那一天,我失去了生下我的媽媽。」
她用精心斟酌的語氣,向著大洞說道。
「她創造我、拋下我,去到無窮的盡頭,觀看了世界的真相。她不是一個稱職的照顧者,但最後,她拯救了我的生命。」
無人機的光源交錯飛舞。一頭雪白銀髮,被不止息的強風梳向夕陽。她明白時刻已到,撐起身體,掏出威士忌隨身酒壺,在大洞上方伸直手臂,轉開瓶口。
在那個天光逐漸靉靆的短暫片刻,無以名狀的悸動在希森心中猝然爆炸。
他總覺得她看起來,不那麼完全屬於這個世界。
她不帶畏葸或猶豫,知曉著對生命渴望什麼,也不忽視曾被生命奪走過什麼。
「希望妳能前往……妳想去的所有地方。」她背對世界的餘光,和緩吸氣,自口袋抓出一把白花羊蹄甲的花瓣,藉手臂的旋轉向外甩開。
接著,她傾倒威士忌隨身酒壺,將瓶口轉向拍碎大洞。
8
二一九ま年十二月六日,「世界拍碎」已經過去十年。
群群鳴鳥飛返拍碎深洞,婉轉宣告黑夜將第無數次掌管世界。銀色骨灰在白花羊蹄甲碎瓣的翩躚環繞之下,經過半截臺北一ま一的大樓殘骸,朝著拍碎深洞分秒降落。
沒人聽見它們落入海水的聲音,也沒有人能證實,它們最終曾經抵達真正的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