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進出柴達木-毛澤東時代一個倖存者的回憶.荒原的隱私
原文書名:
產品代碼:
9786267326787系列名稱:
血歷史系列編號:
245定價:
590元作者:
魏燮中頁數:
336頁開數:
17x23x1.72裝訂:
平裝上市日:
20251023出版日:
20251023出版社:
新銳文創-秀威資訊CIP:
782.887市場分類:
中國史地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聯合分類:
史地類- ※在庫量小
商品簡介
1957,魏燮中被打成右派,從1958年到1980年,他在柴達木盆地的兩個勞改農場,度過了二十二年的勞改與準勞改歲月。
●暴力管制下的強迫認罪、飢餓與苦役……就是勞改犯全部的生活內容。
一天有十四個小時在沙風強勁、紫外線強烈的嚴酷環境中勞作,他們的皮膚皸裂、下唇潰爛、指甲扭曲變形。三年大饑荒中,拖著病體尋覓野菜充飢,從田鼠的地道裡奪口糧……與天鬥,與地鬥,亙古未有的墾荒造成了對生態環境的破壞;而犯人們卻食不果腹,很多人被活活餓死。
●在肉體的苦難外,更多的是精神折磨……
勞改犯的一切皆受嚴格管制,連向幹部報告時的姿勢都必須遵守規定,遭到任意驅使、辱罵更是家常便飯。為了存活,囚犯們只能屈服,他們互相揭發、彼此批鬥,隨著意識形態機器的運轉,在動物性的生存中自我扭曲、變形……
「青海勞改的沉痛經歷,不應該僅僅沉積於受難者的內心,但它被國家記憶所屏蔽,也被流行藝術所規避,彷彿某種見不得光的個人處境,是不能揭開的「隱私」。在魏燮中的作品裡,隱私成為一個政治隱喻。荒原有什麼隱私呢?成其為隱私的,就是眾所周知的勞改史,但它不是國家敘述中的改造罪犯的凱歌,而是被國家暴力摧殘的賤民史,是知識份子命運的哀歌,也是個人心靈被扭曲的隱痛。」——知識分子歷史研究者、非虛構寫作評論家艾曉明.專序推薦
各界推薦人
艾曉明(知識分子歷史研究者╱非虛構寫作評論家)
1957,魏燮中被打成右派,從1958年到1980年,他在柴達木盆地的兩個勞改農場,度過了二十二年的勞改與準勞改歲月。
●暴力管制下的強迫認罪、飢餓與苦役……就是勞改犯全部的生活內容。
一天有十四個小時在沙風強勁、紫外線強烈的嚴酷環境中勞作,他們的皮膚皸裂、下唇潰爛、指甲扭曲變形。三年大饑荒中,拖著病體尋覓野菜充飢,從田鼠的地道裡奪口糧……與天鬥,與地鬥,亙古未有的墾荒造成了對生態環境的破壞;而犯人們卻食不果腹,很多人被活活餓死。
●在肉體的苦難外,更多的是精神折磨……
勞改犯的一切皆受嚴格管制,連向幹部報告時的姿勢都必須遵守規定,遭到任意驅使、辱罵更是家常便飯。為了存活,囚犯們只能屈服,他們互相揭發、彼此批鬥,隨著意識形態機器的運轉,在動物性的生存中自我扭曲、變形……
「青海勞改的沉痛經歷,不應該僅僅沉積於受難者的內心,但它被國家記憶所屏蔽,也被流行藝術所規避,彷彿某種見不得光的個人處境,是不能揭開的「隱私」。在魏燮中的作品裡,隱私成為一個政治隱喻。荒原有什麼隱私呢?成其為隱私的,就是眾所周知的勞改史,但它不是國家敘述中的改造罪犯的凱歌,而是被國家暴力摧殘的賤民史,是知識份子命運的哀歌,也是個人心靈被扭曲的隱痛。」——知識分子歷史研究者、非虛構寫作評論家艾曉明.專序推薦
各界推薦人
艾曉明(知識分子歷史研究者╱非虛構寫作評論家)
作者簡介
魏燮中
筆名丁酉、江寒,祖籍浙江杭州市,1935年8月生於青島。1951年夏肄業於杭州宗文中學,入浙江省杭州農校,1954年從杭州農校畢業考入南京農學院。1957年被打成右派後,因「反革命」、「偷渡」罪,被遣送青海格爾木農場勞改。
刑滿後強制留場就業,到1965年春,又因「地下寫作」入罪被判刑四年,在德令哈農場服刑。刑滿後留場就業,做過木匠、測繪員、衛生所司藥……「文革」結束後在農場職工子弟中學任教。
1980年冤獄平反、右派改正,回南京農業大學工作,從事教學和研究,任職副研究員。退休後寫作不輟,著有《禪燈》、《丁酉紀事》等。
商品特色/最佳賣點
★從1958年到1980年,在柴達木的勞改農場裡,他見證了怎樣的苦役、飢餓和暴力?他如何掙扎求存?
書籍目錄
代序 沉積在柴達木的生命痛史——讀魏燮中回憶錄《進出柴達木》╱艾曉明
前言
●荒原的隱私
引子 一個囚徒的作家夢
第一章 到達噶爾穆
第二章 荒原上的掙扎
第三章 政治犯的毀滅
第四章 過三關之一:「認罪服法關」
第五章 「過三關」之二:「勞動關」
第六章 「過三關」之三:「思想改造關」(上)——石教授的故事
第七章 「過三關」之三:「思想改造關」(下)——「東風無力百花殘」事件
第八章 逃亡幻想曲
第九章 改造我們的人
第十章 「萬事莫認真」
第十一章 神偷傳奇
第十二章 動物悲歌
第十三章 人之初
第十四章 改善從惡
第十五章 報應
第十六章 追錶
第十七章 探親途中
第十八章 勞改隊裡的佛系人物
第十九章 無痛的塵緣
第二十章 嫖娘娘
第二十一章 女人花
第二十二章 我們結婚了
第二十三章 命運的轉折
第二十四章 暮年回首
終章 重返德令哈
●附錄一
一案兩友,皓首重逢
六十五年後的相聚╱胡獵獵
內在之美——再見好友顧運新╱魏燮中
按住那枝如椽巨筆╱張曉晴
●附錄二 魏燮中冤案相關文書
●附錄三 「回首向來蕭瑟處」——訪問魏燮中摯友顧運新╱艾曉明
推薦序/導讀/自序
〈代序 沉積在柴達木的生命痛史——讀魏燮中回憶錄《進出柴達木》〉節錄
文╱艾曉明
一、湮沒在農場的名字
柴達木在哪裡?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地理一節中有這樣的介紹:
柴達木盆地是中國三大內陸盆地之一,屬封閉性的巨大山間斷陷盆地。位於青海省西北部。四周被昆侖山脈、祁連山脈與阿爾金山脈所環抱,面積約二十五萬平方千米。「柴達木」為蒙古語,意為「鹽澤」。
如今,在有關青海旅遊的網頁中,柴達木盆地被譽為大自然的傑作、青海高原的瑰寶、「祖國聚寶盆」。柴達木盆地東北邊緣的德令哈,更被描述為一座「浪漫詩城」,其實在那裡,詩人海子不過是匆匆過客。
柴達木的社會史在魏燮中的書裡留下了真實的一頁,那裡曾經是很多勞改農場的誕生興盛之地,在民間的歷史研究者和從那裡歸來的倖存者中,這個地方還有另一個名字:中國的「格拉古」群島遺址。
青海自1951年7月開始正式建立勞改工作專門機構,那時青海本省的犯人只有四千餘人。到1952年,根據全國第一次勞改工作會議關於「穩步地、分期分批向地廣人稀地區轉移」的精神,從鄰省甘肅首批調入數百名犯人。到1954年,第一個大型勞改農場——德令哈農場建立,「從此踏上以調入犯人為主要改造對象,帶動勞改事業全面發展的道路。」
從上個世紀初開始,被各種政治運動清除出來的「罪犯」,一批又一批被發配到這裡勞改,後來又有勞教者被送到這裡。「文革」結束後,平反冤假錯案在1979年開始,本書作者是在1980年獲得平反後離開的。他親歷的那個時代,無數蒙冤者在勞改中歷劫,他們的生命湮沒於戈壁黃沙之下。
有關集中營寫作,義大利作家普利莫•萊維是一個標誌性作家,他被抓進集中營時,大學畢業才兩年,年僅二十四歲。如果要做一個比較,魏燮中比他更年輕。被劃右派後,他為逃避送勞教的命運,試圖越境逃亡香港而被捕,此時他大學未畢業,年僅二十三歲。萊維在集中營裡度過了十一個月,這段經歷成為他一生中不斷回顧的寫作內容。魏燮中在西部勞改農場,度過了整整二十二年。這位志在文學的作者,雖然籍籍無名,但他對這段苦難歷程的思索,同樣持續了一生。
然而在此地,倖存者有關勞改營的記錄,遠非萊維的寫作那樣幸運,很多作品不能出版,遑論進入經典。
對於萊維,他寫作的那段歷史,反人類的力量已經戰敗,戰犯受到了審判。而在另一端的時空中,過去的歷史,面目遠非清晰,而且,它還在被重寫。
德令哈,這裡曾經建起青海第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勞改農場;它是本書作者第二次服刑和最終走出的站點。我曾去那裡看過風景,當年的監獄囚舍早已騰空,就業人員住過的平房,或者成為後來的移民養殖者的牛圈、羊圈,或者被堆放了雜物。一些乾打壘的屋舍坍塌已久,從殘存的門框屋椽看過去,只有荒草在風中搖盪。
如今,如果你有機會到德令哈旅遊,一個重要景點是柯魯柯農墾文化風情小鎮,過去這裡是農場最高權力機關──德令哈總場的場部所在地,高居於數萬囚徒之上的管轄機關就在這裡。
小鎮裡最高的建築是場部大禮堂,它依然高大氣派,作者魏燮中在《進出柴達木》的第二部《荒原的隱私》裡描寫過他當年參與修建的情景。這座仿蘇聯建築風格的大禮堂,磚混結構,三角形大屋頂;幾乎每個農場都能看到這種風格的標誌性建築。大禮堂的正面牆頂上依然豎立著九個紅色大字:「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禮堂前面矗立著領袖毛澤東的大型塑像,從馬路對面看過去,塑像的底座高達禮堂二層樓的窗戶,領袖形象的大半身都在禮堂的屋頂之上,背襯著高原特有的藍天,真彷彿頂天立地一般。
我在疫情過後來到小鎮,封城與解封在每個地方都是起伏不定,明顯影響了旅遊的行情。街道兩邊的平房經過翻修,乾淨整潔,只是周圍顯得很空,店鋪也少,遊人更少。所謂勞改,所謂囚徒,問現在鎮上的居民,很多人都只是耳聞,不知其詳。我彷彿徜徉在蘇聯小說所描寫的集體農莊佈景中,農場不再,那時的生活景象已無法重建了。
沿著一條過道往學校方向走,那裡是魏燮中曾短暫任教過的原農場子弟中學。向南再走出幾十米,當地人指點給我和朋友,那是過去的墳地。
墳地裡埋著的人,是沒能回到家鄉的囚徒。四十多年前,另一位德令哈的倖存者向承鑒,平反後離開農場前,他去那裡祭奠難友;突然,幾只正在吞噬屍骨的野狗竄出來,嚇了他一大跳。屍衣狼藉,墳塚不少已成空穴。他歎道:
人們啊,千萬不要目睹這個墳場!如果沒有?定的信念、堅韌的神經,只要睹一眼,你會發瘋,會自殺!
我踏上這塊墳地時,眼前已不是向先生看到過的景象了。墳場靠近道路的地方,新來的移民種上了大片的枸杞。但他們把原來的墳地空了出來,沒有去打擾亡靈。於是在成片枸杞的另一邊,含有礫石的沙地上土堆起伏,看得出原來那裡是一排排並列的墳堆,上面稀稀拉拉地長著一蓬蓬駱駝刺。在成排的墳堆旁邊,不時可見完整程度不一的磚塊,上面標記了死者的信息。磚塊上的字都是手刻的,只有籍貫和名字,提示了死者的來路:
陝西 張毓新
河南 方欽德
青海 格尕
陝西 何志明
甘肅 岳士輔
青海 萬德大
河南 郭志興
河南 李希皋(*根據字跡推測)
山東 于桂華
廣東 蔡輝
河南 溫?元
河南 方志榮
廣東 梁洪長
還有一些磚塊、土碑和木牌,由於風化,上面曾經有過的標記都消失了。一塊磚頭上姓氏模糊了,只餘下名字:林生。
一塊薄薄的石碑倒在地上,表面已經裂開,上面的字跡大體可以辨認得出:
江蘇蘇州市吉由巷12號
生於一九一九年 卒於七八年
宋勁秋先生之墓
同學盧振堅敬立
妻 齊夢 女 小宋
這位宋先生,終年五十九歲,他在這裡經歷了什麼?他的同學盧先生,往返兩千六百多公里為他立碑,其中包含了怎樣的生死情誼?他的妻子和女兒的名字,為什麼留在「敬立」之後?女兒小宋,可曾知道父親的經歷?
長眠於此的不歸者,無人知曉他們是誰家的兒子或父兄。如果沒有人寫出他們的故事,如果沒有人來紀念他們,他們就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徒有磚塊上的名字。殘餘的名字,早晚也會隨時光風化,湮沒於無形。
文章試閱
二、油乾燈草盡
從押解的車上下來時,我們彼此還有個人樣,沒過多久,整個外表都變了形。清代畫家羅聘擅長畫鬼,我們那模樣,怕是連他也難以想像了。
盆地裡空氣乾燥,沙風強勁,紫外線輻射強烈。勞改犯在野外幹活,一天十四個小時。在溫潤江南長大的人,白皙的皮膚變得黢黑、乾裂,黑而枯焦的皮膚繼而皸裂,成了魚鱗狀。由於睡眠不足和缺乏維生素,每個囚犯的眼眶都爛成猩紅,下嘴唇潰瘍成爛白。更由於高原缺氧,人的指甲凹陷,外緣翻卷,稍一用力,指甲縫中便迸出血來。
不光是外表變了,我更想說的是心理的變形。囚犯的處境,不僅是苦役,更嚴重的是精神折磨。
就以飢餓為例吧,飢餓遠非僅僅是傷身,它造成的那種心理上的驚恐是更為強烈的。
美國作家傑克•倫敦在《熱愛生命》一書中,描寫了一個被遺棄的淘金者,他在荒原上與飢餓、病狼鬥爭,最後是他咬死了病狼,喝了狼血,終於爬出荒原而獲救。這部小說很有名,不少人讀過;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一個細節——在小說結尾,當瀕死的淘金者被救到一艘船上後,船上的水手注意到,此人每餐吃完飯後還要向人討麵包。他不相信,船上的麵包足夠他們吃到航程結束;以至於後來人家檢查他的床鋪,發現他在鋪下藏起了許多已經乾硬的麵包。我相信作者是挨過餓的,否則他寫不出這種變態的戀食心理。傑克•倫敦寫的是小說,而我講的故事絕不是虛構。
我們到格爾木不久,從1958年秋開始,糧食定量標準便一減再減,到1959年春,每人每月的標準是二十四斤。但那不是純糧,而是原糧磨後不過篩的「連麩麵」。食油應該是有供應計畫的,陽光下,下飯的菜湯偶爾也會有一閃而過的彩虹。但也只是偶爾,油星少,肉食更難得,連蔬菜都吃不上。每天早上一缸糝子粥,中午、晚上各一個饅頭。就那麼點食物,最多能把胃填起三分。實在餓得不行,犯人便在工間休息時挖野菜充饑。
可以挖到的野菜有灰條,藜科植物;苦菜,又叫苦苣菜、苦麻菜、苣蕒菜,菊科植物。犯人隨地拾些乾柴草,三個土塊一架就是灶,用自帶的搪瓷缸、鐵皮盒,將灰條、苦菜與自己的一個小饅頭煮成稀糊糊,喝下去後,可讓胃感到一時飽意。只是盆地裡的野菜含有大量鹽鹼,吃起來味道更苦;又還含有大量的碳酸根、硫酸根,很容易引起浮腫。
可是孫世祚就像傑克•倫敦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他患上了食物戀。他的雙腳已經浮腫,頭臉也腫脹著,泛出蠟樣的死光,可他依然搖晃著病體,到處尋野菜吃。他寧肯多吃野菜,積貯起饅頭,以備救急。他將那幾個小饅頭放在他的破爛書包裡,日日夜夜背在身上。一天早上醒來,他忽然發現,昨夜還在被窩裡與之同眠的七個饅頭,竟然不翼而飛了!他發了瘋似的哭喊起來。然而他的哭叫只換來一片嘲笑,於是他來找了我。
他為什麼來找我呢?這不是因為我們的私交頗好,而是因為我時來運轉,被隊上提拔為統計。我是怎麼當上統計的?簡單地說,我在此異鄉遇到了本家,那位魏姓隊長。到河西二站開荒一個來月後,因為前任的孟統計,文化程度太低,統計報表老是出錯,甚至幾天都交不上報表,魏隊長就將他撤下而換上了我。一個中隊二百來人,明令脫產不需參加勞動的,僅僅統計一人。這真是天高的運氣,天大的好事,當時是多少人羨慕,多少人嫉妒!統計,在犯人群體中,算得上個不得了的官兒:由我統計出勤和工作量,每天上交日報表;勞動工地的具體分工,也是由我負責。可以說,全中隊的犯人都在我治下,統計與另外的三四個大組長一樣,就是被委任了的牢頭。
1958年至1961年,在勞動最艱苦、大饑荒最慘烈的這三年,我當了三年統計。若不是這個原因,我哪有機會活到九十歲,坐在電腦前回憶往事?這個被提拔的機緣後面還會再講,此處暫且打住。
可是,我卻幫不了孫世祚,衣物被盜也許還好查找,食物到手,那小偷早已吞下了肚。
孫世祚當時便丟了魂,第二天一早,有人跑來喊我,說孫世祚死了。
我趕去時,他還睡在炕上,屍體蠟黃,還沒開始脫水,頭臉腫得像只巴斗,一雙眼強睜成兩道細縫,失了光的瞳仁,黯黯地望著我。
我強抑下恐懼與淚水,與他的組長一起,用孫自己的被子包裹了他。從他的行李包中,我們又尋出雙好點兒的鞋替他穿上,免得他赤著腳去見閻王。
這是1958年的冬天,孫世祚還不到四十歲,從南京來到格爾木不到半年。一輛馬車拉著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親手蓋好的監獄大院。他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回歸自然,最終的歸宿多半是餓狼的腹中。我的朋友,這個最初傳我法律知識的人,他被餓狼嚼剩的骸骨,至今應該還在荒原上。孫法官啊,但願以後陰間相見時,我能從你那狼牙嚼不碎的靈魂辨識你的本來面目。
孫世祚死後,還有兩件未了之事,一是他死後的第二天,他那個小組的組長將他的鄰床扭來我處,聲稱此人偷吃了孫的饅頭。他的證據是,檢查此人被窩,發現了饃饃碎渣。我一番訊問,小偷供認不諱,承認是在孫熟睡時偷吃了饅頭。
勞改隊有一個潛規則,偷公家吃食不算偷;偷私人財物則激起眾怒,罪無可赦。因此,小組長要我整死這個小偷。
勞改單位有規定,不許打罵犯人。正常情況下,幹部是不會親自動手的,更不要說想像中的皮鞭伺候了。打人捆人,都是牢頭代勞。由犯人擔任的小組長、醫生、伙夫、馬夫之類的雜工;還有自告奮勇的積極分子,都可以參與這種積極表現。而我身為統計,也不得不代為履行收拾小偷的職責。
然而看著這個小偷,已經是面無人色,他瘦弱的身子悚悚發抖,我摑了他一個耳光便放他走了。我至今還記得,他姓袁,說起來也算個知識分子。我手軟了,為此還落下了埋怨,說我「心慈手軟」,放縱和包庇小偷,「學生味兒太重」。
第二件事發生在兩三個月後,那天,我的本家魏副隊長忽然問我:你與孫是什麼關係?我如實相告。他聽了後說:「這個孫世祚倒是挺相信你的,要不然他老婆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我莫名其妙,魏隊長便告訴我說,孫的妻子給我來了封信,說孫生前曾告訴她,有我這樣一個可信賴的朋友。孫的妻子沒有工作,帶著兩個孩子,生活非常困難。得知孫已去世,她想到了我,於是來信要求我,將孫的遺物寄回去,她想變賣來維持家用。
我們的來往信件,都要先通過幹部的檢查;魏隊長看了信覺得奇怪,所以跑來問我。待我回答後,他沉思道:「孫倒是有塊手錶,還有幾件衣服,都存在隊部,我們給她寄去。」此事我當然插不上手的,以後到底寄了沒有,我也無法得知。不過那位本家隊長人還不錯,我相信他會寄的。假如孫家嫂子健在,或者孫的孩子知道乃父乃母的辛酸往事,又如果你們能讀到我寫的這部書,我想請你們給個回答,當初你們有沒有收到親人的遺物呢?
在娃娃橋監獄同號而又頗談得來的獄友,今天健在的恐怕只有榮紹隆了。我和榮一直未斷聯繫,大家都平反後,更常有電話來往。他平反後,被調去公安廳搞技術偵查,最後以科級致仕,退休後仍留在西寧。而我再次修訂這部書的時候,榮已經在奧地利故去,他的二女兒在那裡定居。
唐和倪,那兩位抗日軍人,他們死後,也是我替他們辦的後事。唐是到青海的第二年、1959年死的,死因是癲癇。聽說這病和他在遠征軍的經歷有關,1942年兵敗緬北,大撤退過野人山後,他就得了這病。他平時好好的,發作起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有一天,他們小組在沙柳堡群中開荒造田,他突然發病撲倒在地,身邊恰無一人,他的嘴臉都悶在沙窩之中。等到有人轉到他身邊時,才發現他已窒息而死。這個湖北佬,當年的國軍少校營長,他沒死在抗日前線,沒死在野人山的叢莽中,卻死於大西北的沙地,一個沙窩窩要了他的命。
倪,死於1960年,他不是病死,而是餓死的。那時定量標準已降至十八斤半,真正能吃到嘴的不知有沒有十五斤。有人開始浮腫,他則是乾瘦。油乾燈草盡,國軍的中校副團長終於沒能熬過去。有一天,他在圍牆下坐著晒太陽,太陽都下山了,他還一動不動。有人去叫他回監房,見他闔著眼,還倚坐在圍牆下。那人上前推了推他,他就倒下了。他的臉瘦得像骷髏一般,但表情祥和,不見一絲猙獰。
這是我們到青海的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