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白蒙兀兒人:愛情、背叛、戰爭與十八世紀的印度

原文書名:White Mughals: Love and Betrayal in Eighteenth-Century India


9786267747452白蒙兀兒人:愛情、背叛、戰爭與十八世紀的印度
  • 產品代碼:

    9786267747452
  • 系列名稱:

    Historia歷史學堂
  • 系列編號:

    MU0066
  • 定價:

    880元
  • 作者:

    威廉.達爾林普William Dalrymple
  • 譯者:

    黃楷君
  • 頁數:

    664頁
  • 開數:

    14.8x21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未定
  • 出版日:

    未定
  • 出版社:

    馬可孛羅(城邦)
  • CIP:

    737.06
  • 市場分類:

    外國史地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史地類
  •  

    ※缺書中
商品簡介


當愛情挑戰帝國,歷史從此改寫。
一段禁忌的愛與背叛,揭開十八世紀印度最隱祕的篇章。

▏榮獲沃夫森史學獎(Wolfson Prize)
▏榮獲蘇格蘭年度圖書獎
▏Amazon 4.5顆星高分評價
▏收錄逾60幅精緻彩圖

一部瑰麗、迷人且重要的著作……既是壯闊場景的織錦,亦是動人情詩。
威廉•達爾林普爾筆下的殖民地戀曲,將徹底改寫我們對英屬印度的認知。
——米蘭達•西摩《星期日泰晤士報》

十八世紀的印度海得拉巴,一段跨越文化與宗教的禁忌愛情正在展開。
英國駐海得拉巴代表詹姆士・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在宮廷裡邂逅了首相的外甥孫女海兒・妮莎 —— 被譽為「女性中最卓越者」。他深深愛上她,不惜皈依伊斯蘭教,並據說成為對抗東印度公司的雙重間諜。
這段愛情故事,交織著宮廷陰謀、後宮政治、宗教爭議與家族衝突。然而,它並非孤立的傳奇,而是「白穆斯林」現象的一部分——那些身穿印度服飾、採納當地習俗的歐洲人,挑戰了殖民秩序的界線,令東印度公司尷尬不已。
在《白蒙兀兒人》一書中,威廉・達爾林普重建了英國駐海得拉巴宮廷公使詹姆士・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非凡故事。他不顧傳統,迎娶了海得拉巴首相的外甥孫女海兒・妮莎,甚至皈依伊斯蘭教,並根據印度史料的記載,成為一名對抗東印度公司的雙重間諜。這段婚姻在宮廷鬥爭、後宮政治與宗教衝突的背景下展開,揭示了跨文化交流與個人抉擇之間錯綜複雜的張力。
達爾林普進一步將這個故事置於「白蒙兀兒」現象的廣闊脈絡中,勾勒出那些採納印度服飾、語言與習俗的歐洲人,如何動搖了殖民統治所欲維持的種族與權力界線。像「印度教徒史都華」與帶著十三位印度妻子乘象散步的大衛・奧克特洛尼爵士,便是這種文化融合的鮮活代表。
透過大量未曾翻譯的波斯文、烏爾都文與英文檔案,本書揭露了一段被歷史忽略的愛情、背叛與文化交涉的故事。這是一個宗教、文化與政治身分並非固定不變,而是流動可變的時代,也是一個顛覆帝國二元對立的混雜世界。

作者簡介


威廉.達爾林普 William Dalrymple
蘇格蘭人,在福斯灣(Firth of Forth)邊長大。二十二歲出版廣受好評的暢銷書《世外桃源》(In Xanadu)。《精靈之城》(City of Djinns: A Year in Delhi,中文版由馬可孛羅出版)榮獲庫克旅行文學獎(Thomas Cook Travel Book Award)及《週日泰唔士報》年度英國青年作家獎。《末法時代》(The Age of Kali)贏得法國星盤獎(Prix d’Astrolabe),《白蒙兀兒人》(White Mughals)則獲2003年沃夫森史學獎(Wolfson Prize)和蘇格蘭年度圖書獎。《印度末代帝國》(The Last Mughal)入選山繆強森書獎(Samuel Johnson Prize),並榮獲庫伯紀念獎(Duff Cooper Memorial Prize)。最新出版的《大亂局》一書,獲美國前總統歐巴馬選為2019年十本最喜歡的書。
2018年獲英國人文社會科學院(British Academy)頒贈院長獎章。他目前同妻子和三個孩子住在德里市郊的農莊,為印度年度文學盛會齋普爾文學祭(Jaipur Literature Festival)創辦人與共同總監。

譯者簡介


黃楷君
政大阿拉伯語文學系畢業,現為書籍譯者。譯有《穆罕默德:宣揚謙卑、寬容與和平的先知》、《時光出土:考古學的故事》、《原始富足》、《漁的大歷史》、《深入絕境:戰地記者瑪麗•柯爾文的生與死》等書,並曾合著《吹過島嶼的歌》、《台灣,世界的答案》。

書籍目錄


插圖一覽表
地圖
人物表
誌謝

序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詞表
註釋

推薦序/導讀/自序


人們通常認為愛情與戰爭分屬不同領域,除非是托爾斯泰的作品,否則我們不期待兩者交織。這部傑作的成就之一,在於威廉•達爾林普爾如何將這兩大主題渾然天成地熔鑄,使英國征服印度的史實與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故事相互滲透,彼此增添層次深度。達爾林普爾的敘事節奏如驚悚小說般緊湊……更重要的是,本書展現了學識、文筆與洞見的華麗交鋒。簡短評論難以盡述其多重卓越之處,只能說達爾林普爾一舉超越多數歷史學家與小說家的非凡成就,簡直令人驚嘆。
——法蘭克•麥克林《星期日獨立報》

一部瑰麗、迷人且重要的著作……既是壯闊場景的織錦,亦是動人情詩。威廉•達爾林普爾筆下的殖民地戀曲,將徹底改寫我們對英屬印度的認知。
——米蘭達•西摩《星期日泰晤士報》

令人著迷……這部豐沛而恢弘的巨著。
——菲利普•齊格勒《每日電訊報》

這是自沙賈汗與慕塔茲王妃——其逝世啟發了泰姬陵的建造——以來,印度最動人的愛情故事……它遠比任何虛構作品更為浪漫,結局更為悲愴,最終的轉折必將令人目眩神迷。達爾林普爾是當代洞察力最敏銳、最具同理心的亞洲觀察家。對印度文化愛好者、浪漫主義崇尚者及文字迷而言,《白蒙兀兒人》無異於庫什巴格——一座歡愉之園……
——查爾斯•艾倫《文學評論》

《白蒙兀兒人》注定成為當代經典。
——阿曼達•弗爾曼

「構思精妙、文筆優美、思想深刻且充滿激情的愛情故事——這是達爾林普爾畢生成就之作,也是他迄今最傑出的著作。他為印度與英國所做的貢獻,猶如愛德華•薩伊德在《東方主義》中,為西方與阿拉伯世界的相遇所做的貢獻。」 儘管故事背景設定於十八世紀,卻是一部極具當代意義的著作。達爾林普爾在當今關於種族主義、殖民主義與全球化的論辯中開創了新視野。此書問世後,英國在印度的歷史敘事將永遠不同。
——艾哈邁德•拉希德

感人至深、視野遼闊且層次豐富……憑藉大量研究與機緣巧合的收穫,加上想像力與同理心,達爾林普爾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現了十八世紀末英國人在印度的世界……一部精采絕倫的作品,講述了愛情與人類共通的情感。
——弗朗西斯•羅賓遜《泰晤士報文學增刊》

《白蒙兀兒人》既是對帝國主義的有力控訴,亦是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達爾林普爾堪稱當代最引人入勝的非虛構作家之一。
——休•麥克唐納《先驅報》

引人入勝且令人著迷……威廉•達爾林普爾展開一幅宏大的歷史畫卷:十八世紀印度鮮活而動盪的群像。憑藉令人驚嘆的考據功力與充滿活力與風采的筆觸,這位天賦異稟的敘事者生動重現了印度諸王與東印度公司的權謀交鋒,並對關鍵人物進行了精湛刻劃。
——塞琳娜•黑斯廷斯《每日郵報》

技術層面極具野心……書中既蘊含學術嚴謹性,亦洋溢道德熱忱。當達爾林普爾以小說家的同理心描繪柯克帕特里克叛亂的悲劇代價時,這部宏偉著作的感染力達到顛峰。
——潘卡吉•米什拉《衛報》

《白蒙兀兒人》既是精采動人又充滿同理心的傑作,不僅是一段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更在這個歷史危急時刻提醒世人:歐洲人曾視穆斯林社會為相投且迷人的存在,而伊斯蘭與西方之間始終存在著架設橋梁的可能性。
——凱倫•阿姆斯壯

一部卓越的開創性史詩,其價值完全足以證明所有付出、所有代價、所有風險皆值得……當伊斯蘭恐懼症在西方升至危險程度之際,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這份提醒:曾經,縱使短暫,東西方曾在寬容、和平與愛情中相遇。
——大衛•羅賓遜《蘇格蘭人報》

達爾林普爾以這部海得拉巴歷史愛情史詩證明,關於印度的最佳非虛構作品,至今仍出自懷抱同理心的外來者之手……
——阿肖克•馬利克《今日印度》

十八世紀末,英國駐海得拉巴什葉派宮廷的年輕駐紮官詹姆斯•阿基里斯•柯克派特里克,愛上了少女貴族海爾•恩尼莎——這位先知穆罕默德的後裔。他們這段戀情與半公開婚姻的故事,雖在地方傳說與家族典故中流傳,卻已湮沒於歷史長河。歷經五年對多語種文獻的深入考證,達爾林普爾不僅呈現出這段扣人心弦的政治權謀故事,更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前印度文化交流的驚人廣度——那是在帝國傲慢氣焰尚未蔓延的年代。這部格局宏大、細節豐沛的著作揭示:早在吉卜林提出「東西永不相逢」的論斷前一世紀——更早於新保守主義者與激進伊斯蘭主義者鼓吹文明衝突的兩世紀之前——西方人在穆斯林印度的歷史軌跡,並非征服,而是欣賞、適應與傾慕的篇章。
——《紐約客》

凱爾•烏恩•妮莎與詹姆斯•阿基里斯•柯克帕特里克這段跨文化戀情——本書扣人心弦的核心敘事——堪稱非凡傳奇……達爾林普爾最初以旅行作家身分探索東西方交融,其細膩描繪德里歲月的回憶錄《精靈之城》奠定他英國南亞研究權威地位。在《白蒙兀兒人》中,他更以學術研究展現驚人造詣。學者鮮少如此貼近主題,因而成就這部充滿細節與地域感的真實歷史遊記。書頁間躍動著生命氣息,讀者幾乎能嗅到海得拉巴香辣肉絲飯的辛香,或嗅到柯克帕特里克在駐紮官官邸花園栽種的果樹花香。達爾林普爾先生以史學家之姿考據、以人類學家之眼洞察,更以小說家之筆揮灑。這般絕妙組合,成就了本書的非凡魅力。
——瑪雅•賈薩諾夫《紐約太陽報》

達爾林普爾的作品令人著迷,不僅因為其非凡的學術造詣,還因為他駕馭語言的能力。他同時也擁有絕佳的幽默感,憑藉電視系列片《Indian Journeys》獲得 BAFTA大獎,並成為英國文學協會的院士(且是該協會史上最年輕的院士)。他剛剛完成了自認為是自己最佳的作品。《白蒙兀兒人》又是一部令人驚豔的學術巨著,這次重現的是殖民時期一位十八世紀英國將軍與一位穆斯林公主的愛情故事。在為期五年的研究與寫作過程中,達爾林普爾打破了維多利亞時期關於次大陸嚴格劃分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觀念。透過來自英國與印度的稀有、被遺忘或長期忽視的文獻,他揭示了殖民者與當地人如何相愛、共生與繁榮。這個故事中同樣「奇妙」的部分,還包括達爾林普爾在大英圖書館印度檔案館的意外發現、他在海德拉巴市集後方一間積滿灰塵的書店裡偶然找到的重要一千六百頁自傳,以及在牛津圖書館發掘出的幾封鮮為人知的信件,這些信件揭示了這段愛情的結局。若在此處透露太多劇情,將有損於達爾林普爾 的收尾安排。然而,這部作品的力量可從以下事實看出:其精裝本銷量已超過他以往著作的三倍以上,他獲得了英國最重要的歷史獎項,並贏得了學界與評論界的一致讚譽。
——Kendal Hill《雪梨晨鋒報》

我如同著了魔一般,在六小時內讀完了這部宏大的真實故事。這是詹姆士・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非凡傳奇,他是一位風流的冒險家、英國外交官兼軍人,因愛上一位出身高貴的穆斯林女子而令社會震驚。他讓她懷孕,與她結婚,並為她與他們的兩個孩子建造了一座宮殿。他們的愛情充斥著個人與政治的陰謀、背叛、放蕩、欺詐與悲劇。精湛的敘事與細緻入微的研究,使這本書成為必讀之作。
——Phillippa Barrett《Next》

這是部以托爾斯泰風格書寫的歷史作品,透過一種跨界敘事,讓十八世紀的歷史讀來如同一本扣人心弦的小說,儘管它顯然是一部極為嚴謹的學術之作……一部將歷史與浪漫巧妙交織的作品……感人至深,最終走向悲劇。
——Marion McLeod《Dominion Post》

研究透徹,敘事精良──自達爾林普爾早期的《精靈之城:德里一年》以來,我還未曾讀過如此引人入勝的作品。
——Khushwant Singh《The Tribune》

我一直很喜歡威廉•達爾林普爾的作品。他的《白蒙兀兒人》是一本精采之作。一段海得拉巴公主與英國駐地官員的愛情故事——以最悲傷的結局收場——成為探索大英帝國進入殖民時期之前英印關係的契機。
——Ahdaf Soueif,《TLS年度好書》

一場史學大師技藝的勝利。
——Atul Chaturvedi《印度快報日版》

以精湛手法證明真實足以超越虛構,英國旅行作家達爾林普爾講述了一段發生於印度次大陸、令人心碎的愛情悲劇。達爾林普爾主張英國人「入鄉隨俗」的程度遠超普遍認知,並指出當愛是共同的語言,東西方的確可以相遇。研究嚴謹、思維睿智、情感充沛。一部非凡巨作。
——《Kirkus書評》


序言
我是在一九九七年二月的一趟海得拉巴德(Hyderabad)之旅,第一次聽到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James Achilles Kirkpatrick)的故事。
當時正逢伊斯蘭曆元月(Muharram)中旬,也就是什葉派穆斯林紀念先知的孫子胡笙(Hussain)殉難的節日。我剛寫完一本關於中東地區修道院的書,耗時長達四年,令我精疲力盡。之所以拜訪海得拉巴德,是為了遠離我的書桌和爆滿的書架,放鬆身心,一時興起就出發,再次漫無目的地旅行。
那時是春天。腳下的清真寺石磚總是溫熱的,我漫步走過舊城區的多處聖壇,如今擠滿了穿著黑袍的元月哀悼者,為卡爾巴拉(Kerbala)的悲劇朗誦著婉轉曲折的烏爾都語悼詞。那場景彷彿胡笙是一星期前才慘遭殺害,而不是在西元七世紀末喪生。而這種印度城市的性格正是我所熱愛的。
此外,海得拉巴德在當時是個相對少人探索和書寫的地方,至少英文的相關著述不多;那裡也是個隱密低調之地。海得拉巴德不像阿格拉(Agra)或拉傑普特人(Rajput)的北部城邦那般,一目瞭然地輝煌,且擁有壯觀的歷史遺跡;它不在外人面前展現它的魅力,反而用平淡無奇的牆垣和迷宮般的暗巷,把自己的光輝遮掩起來,將好奇的眼光隔絕在外。你需要花些時間,它才會允許你進入一個封閉的世界,那裡的噴泉依然流淌,花朵在微風中彎腰,孔雀在結實纍纍的芒果樹上啼叫。那裡遠離街道巷弄,是個不受時間影響的寧靜世界,也是日漸式微的印度伊斯蘭文明的最後一座棱堡。一如某位藝術歷史學家所述,舊時的「海得拉巴德紳士仍會頭戴無邊氈帽(fez),夢見玫瑰和夜鶯,並哀悼格瑞那達(Grenada)戰役的失利。」
我從舊城區駕車,前往參觀陡峭嶙峋的哥康達(Golconda)堡壘。長達六百年,哥康達一直是鑽石的寶庫,那個區域的鑽石礦產似乎無窮無盡,在十八世紀發掘新大陸(New World)的礦場前,那裡是人類已知唯一能夠開採這種貴重寶石之地。走進城牆,你會經過一連串的後宮和浴池、亭台和遊樂花園。法國珠寶商人尚巴提斯・塔維尼(Jean-Baptiste Tavernier)於一六四二年造訪哥康達時,發現當地的社會就如同這座堡壘建築所呈現的一樣富裕且頹靡。他寫道,鎮上有超過兩萬名登記在案的交際花,每週五會輪流為蘇丹跳舞娛樂。
不久便發現,就連在在十八世紀末抵達海得拉巴德、莊重自持的英國人,也被這種極為浪漫多情、富有宮廷氣派的氛圍感染。現今奧斯馬尼亞女子大學學院(Osmania University College for Women)的前身,是舊時的英國公使官邸(British Residency),那是棟占地廣闊的帕拉蒂奧風格(Palladian)別墅,它的平面圖和同一時期完工的美國華府白宮十分相像。它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建成的最完美建築之一,坐落在一座設防的大型花園裡,隔著穆希河(River Musi)與舊城區相望。
我聽說,這座複合建築是由中校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建成的,他在一七九七至一八○五年間,在海得拉巴德宮廷擔任英國駐節公使(British Resident)──實際上形同大使。科克派翠克似乎入境隨俗,改穿海得拉巴德的服飾,並按照海得拉巴德的風俗習慣生活。據說,他抵達城鎮不久,就愛上了海得拉巴德總理大臣(diwan)的表姪孫女。一八○○年,他遵照穆斯林法律,娶海兒・妮莎(Khair un-Nissa)為妻──她名字的意思是「最傑出的女子」。
在舊官邸別墅內,我發現昔日舞廳和接待廳的天花板有大塊灰泥掉落,那些碎泥塊約略等同於轎子的大小。樓上的舊臥室已經腐朽不堪。那些臥室如今空蕩荒廢,只有蝙蝠時常出入,偶爾有對相戀的鴿子來訪;樓下優雅的橢圓形客廳被硬紙板分隔成簡陋的小隔間,供學院的行政人員辦公。由於校方認為在別墅的主建物活動,對學生太過危險,現在多數的上課地點都是在後方的舊象舍。
即使是如此半廢墟的狀態,依然能夠看出這座官邸曾經多麼富麗堂皇。有座高大的凱旋拱門正對著橫跨穆希河的橋梁,穿過這道拱門,就會來到別墅的南面,那裡有著氣勢宏偉、帶穹頂的半圓形隔間。北面有對英國獅雕像趴臥,獅掌向前伸直,其上則是巨大三角楣和柱廊的別墅正面。牠們望向一片廣闊的桉樹、香欖和木麻黃樹林,每吋園林都經過東印度公司最壯觀且井然有序的規劃。不過,驚喜隱藏在宅院後方的灌木叢中。
嚮導帶我來到官邸後側的花園,這裡擺著科克派翠克愛妻的象徵,但已受損。背後的故事是這樣的──我猜測是杜撰,但無損其魅力:海兒・妮莎一生都遵守嚴格的深閨習俗,生活在科克派翠克的花園末端、與官邸不相連的「閨房」(bibi-ghar,字面意義為「婦女之屋」)中,她無法繞過丈夫偉大工程的一側,去欣賞那令人讚嘆的柱廊。最後公使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解決方法,他用灰泥為她打造一座新宮殿的縮小模型,這麼一來,就能仔細觀賞她絕不會允許自己親眼去察看的景象。無論這個故事的真相為何,這座模型保持完好無缺,直到一九八○年代,有棵倒落的樹砸在上頭,粉碎了模型的右廂房。殘餘的左廂房和中央區塊覆蓋在一塊瓦楞鐵皮下方,距離那座蒙兀兒時期的閨房遺跡不遠,閨房已深埋在叢生的藤蔓之下,而其所在的區域至今仍被稱作「別姬花園」(Begum's Garden)。心想,這真是我聽過最美好的故事,離開花園時已深深著迷,渴望知道更多。這整段傳說和一般預期英國人在印度會發生的故事截然不同──而且也浪漫多了──於是待在海得拉巴德的剩餘時間,都在尋找任何能夠告訴我更多關於科克派翠克事蹟的人。
我很快就有所斬獲。宰卜・妮莎・海達爾博士(Dr Zeb un-Nissa Haidar)是位年長的波斯學者,在這座舊官邸沒那麼破敗的一間廂房裡,教導戴著面紗的女學生。宰卜博士說明自己是那個時期海得拉巴德總理大臣盧昆・道拉(Rukn ud-Daula)的後代。她表示她不僅熟悉這個故事的概略內容,還知道許多在那個時代提及這段典故的波斯和烏爾都文獻。
據宰卜博士所述,這些海得拉巴德文獻明確記載,科克派翠克為了迎娶他的新娘為妻而歸信伊斯蘭教。文中也提到,儘管曾傳出醜聞,但科克派翠克在海得拉巴德非常受歡迎,他個性直爽,並順應海城的習俗。宰卜博士尤其記得,有部名為《胡爾希德・賈希之史》(Tarikh i-Khurshid Jahi)的歷史著作中曾寫到,「因為有大量當地女子的陪伴,他非常熟悉海得拉巴德的風俗民情,且自行融入其中。」有幾部波斯文獻也暗示,最後科克派翠克在政治上對海得拉巴德的王公(Nizam)與對英國人同樣忠誠。這些文獻沒有任何一部曾被翻譯成英文,因此對於無法讀懂手抄稿使用的十九世紀德干尼烏爾都文(Deccani Urdu),或高度印度化波斯文的人而言──幾乎就等同於所有人,除了少數年邁的海得拉巴德伊斯蘭學者──這是未經探索的領域。
有天晚上,我造訪了科克派翠克死敵──米歇爾・喬亞基姆・雷蒙將軍(General Michel Joachim Raymond)──的墓園。雷蒙是替海得拉巴德王公效勞的法蘭西共和國傭兵,他和科克派翠克一樣入境隨俗。一如科克派翠克的工作是要讓海得拉巴德人安心親近英國人,雷蒙也試圖說服王公與法國人結盟。他死後被埋葬在山頂一座小型經典希臘神殿造型的建築下方,一旁有座方尖碑,俯瞰海城郊外馬拉克佩特(Malakhpet)的法國軍營。
儘管可以肯定雷蒙已經放棄基督教信仰──他的墓碑上沒有任何基督教相關的文字或圖像,似乎證明了這一點──但崇拜他的海得拉巴德人並不確定,他是否曾入教成為印度教徒或穆斯林。他手下信仰印度教的印度兵(sepoys)把雷蒙先生(Monsieur Raymond)這個稱呼梵文化成穆沙・拉姆(Musa Ram),而他的穆斯林士兵則稱他為穆沙・拉希姆(Musa Rahim),拉希姆這個名字代表他體現了如真主般的仁慈。王公和其他人一樣無法確定他的信仰,因此決定把雷蒙的忌辰紀念日訂在三月二十五日,並用無關任何宗教的方式,送了一盒雪茄和一瓶啤酒到他的墓園致意。這個習俗似乎一直延續到末代王公在印度獨立後,離鄉前往澳洲才中斷;不過,既然我在海得拉巴德期間,剛好遇上他的忌辰紀念日,好奇想看看是否有任何雷蒙的紀念儀式留存至今。
雷蒙的紀念墓園原先建在一座荒涼無人的山頂上,距離海得拉巴德城牆外數英里之遙。可是,海得拉巴德近期快速成長為印度的第四大城,發展建設已經侵入到墓地周邊,因此除了山丘最頂端的墓園四周,附近已布滿新建的平房和住宅群。我在路尾下了計程車,爬山前往聖殿。城市硫黃與赤紅交織的夜空,清晰地襯托出聖壇的輪廓。步行時看見石柱間有陰影掠過,更靠近後我才辨識出,那些模糊的影子是祭拜民眾的人影,他們正在聖殿後方的聖壇點亮陶土油燈。也許那些人發現了我;但無論原因為何,等我抵達墓園時,他們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墓上的祭品──幾顆椰子、一些線香、幾條花環和幾堆小金字塔狀的白色甜食供品(prasad)。
***
回到倫敦後,我四處尋找更多關於科克派翠克的故事。有幾本關於英屬印度時期(Raj)建築的著作,曾粗略提及其官邸和別姬的存在,但相關的細節不多,而且內容似乎都是引用自《布萊克伍德雜誌》(Blackwood's Magazine)一八九三年的一篇文章〈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浪漫婚姻〉('The Romantic Marriage of James Achilles Kirkpatrick'),作者是科克派翠克的親戚愛德華・史特拉奇(Edward Strachey)。
當我找到科克派翠克和他哥哥威廉(William)的通信信件,才迎來首次真正的突破。威廉的後代史特拉奇家族保存了這些信件,並在近期由印度辦公室圖書館(India Office Library)買下。在這些書信中,有成堆題為「來自我弟弟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信件冊(裡頭全都是上光過的紙張,因歲月而脆裂);幾本厚重鍍金皮面精裝冊,彙集了與總督韋爾斯利勛爵(Lord Wellesley)的官方通信;幾卷波斯手抄稿;幾箱收據;以及一份收在米色大信封裡的遺囑──完全是傳記作家夢想出現的那種日常生活殘留下來的文書,內容隨機但詳盡 。
然而,起初許多信件似乎平凡得令人失望:關於朝廷政治的八卦閒話、詢問加爾各答的情報、偶爾索取一箱馬德拉葡萄酒(Madeira)或科克派翠克在海得拉巴德的市集遍尋不著的某種蔬菜,其中有些令人意外──例如馬鈴薯和豌豆。這些資訊已經足夠有趣了,但最初卻顯得相對平淡無奇,而且幾乎找不到任何提及科克派翠克的信仰感受或其風流韻事的內容,令我惱火萬分。此外,許多比較有趣的素材都是以密碼寫成。每當科克派翠克開始談論起他多情的冒險,或是他參與建立的間諜網絡,原先清晰沉著的筆跡就會融解成無法理解的長串數字。
經過長達數週的閱讀,我才終於找到包含提及海兒・妮莎的信件的檔案,而且最後發現有部分並未加密。有天, 當我又打開另一本印度辦公室的硬紙板資料夾,看見以下這段細小、堅定又傾斜的筆跡寫成的文字:

話說前頭,若要說我有次曾安然度過一場漫長夜間會面時火熱的嚴酷考驗,或許所言不虛,而我會面的對象正是我本信的迷人主角──這就是我先前提到,我近距離徹底端詳她可人本尊的那次會面──我們幾乎徹夜相處,而這顯然是她祖母和母親所預謀策劃的,畢竟她們的生計都有賴她縱情滿足其無法抑制的渴望。那次會面的地點是在我的住處,當時我設法命令自己迴避那明顯在引誘我的迷人盛宴,天曉得我多麼不擅長抵擋誘惑,試圖澆熄那名浪漫年輕女子的熱情,但我承認,我忍不住發現自己對她的感受不僅止於憐憫。她一再向我宣稱,她已經好一段時間無可救藥地愛慕著我,又說她的命運和我緊緊相連,又說只要能在我身邊當一名最卑微的女傭度日,她就心滿意足了……

在這之後不久,我找到幾頁加密的文書,原先的文字覆寫著「翻譯」,而且後來發現那些密碼是一數字對應一字母的簡易系統。一旦解開密碼,故事的全貌很快就開始變得愈來愈清楚。
我的另一次重大突破,是意外發現一份東印度公司針對這件事的祕密調查報告,載錄著目擊證人宣誓過的證詞,有些詳盡明確的問題得到了坦白得令人吃驚又暢所欲言的答案;當我將這份調查報告握在手中,一切揮之不去的疑慮全都煙消雲散──這些絕佳的素材已經足以寫成一本書。
長達四年,我在印度辦公室圖書館埋首工作,偶爾回到德里和海得拉巴德去檢閱那裡的檔案庫。我在印度無可避免遇到了一些問題。在德里印度國家檔案局(Indian National Archives)的地下室,某個去安裝新空調系統的工人,粗心地把六百卷的海得拉巴德官邸紀錄(Hyderabad Residency Records)全數留在戶外。當時正值季風季節。等到我隔年回到那裡二次查閱資料時,多數的檔案都已經毀損到無法修復的地步,連沒有泡水的書卷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綠黴。幾天後,檔案局認定那些黴菌具有危險性,於是決定將六百卷文件全都送去「熏蒸消毒」。我再也沒有看過那些檔案。
同年的季風季,穆希河在海得拉巴德氾濫成災,英國廣播公司(BBC)拍攝到幾位舊城的檔案保管員,正在把他們殘存的手抄珍本收藏,掛到曬衣繩上晾乾的景象。
儘管遭遇諸如此類的挫折,但這個愛情故事正逐漸成形。這個過程就像在看一張寶麗來(Polaroid)拍立得相片成像,輪廓慢慢自行浮現,接著色彩開始填滿剩餘的空白處。
過程中也曾出現一些宛如神啟的時刻。我最後一次造訪海得拉巴德之前,已經結束在印度國內的三趟旅行,泡在不同的檔案庫中數月之久。在海城的最後一天,下午都在查米納塔門(Char Minar)後方的舊城市集尋找帶回國的禮物。那天是星期日,市集廣場(Chowk)的店家半數都沒有營業。可是我忘記買任何東西送給我的家人,而且飛往德里的班機在五小時後就要起飛,我一邊留意手表、一邊慌張地拖著行李走過一間又一間店,尋找攤販賣給我一些海得拉巴德美麗的特色藝品──有著繁複裝飾的比達爾(Bidri)金屬工藝品。最後,有個男孩提議帶我去一間店,他說我可以在那裡找到比達爾工藝盒。他引領我深入市集清真寺(Chowk Masjid)後方的迷宮。他向我打包票可以找到「盒子」的店家,就在那裡一條小巷弄的尾段。
可是實際上那間店賣的不是盒子,而是書(原來我的小嚮導試圖告訴我的是「冊子 」 )。更準確地說,店裡賣的不是一般的書,而是烏爾都文和波斯文的手抄本,以及非常罕見的印刷編年史。這些都是店主在一九六ま、七ま年代間,海得拉巴德宏偉的貴族宮殿遭到洗劫、並被推土機夷平時,從一些私人圖書館收購而來的藏書。如今這些書卷就躺在這間布滿灰塵、燈光昏暗的店裡,從地面堆到天花板,店鋪的大小差不多等同於一間大型的清潔用品儲藏室。更出乎意料的是,這名書商對於他擁有哪些書一清二楚。當我告訴他我正在寫作的主題,他從一疊書堆下方抽出一大本碎裂的波斯文書籍──阿布都・拉蒂夫・舒什塔里(Abdul Lateef Shushtari)所著的《給世界的贈禮》(Kitab Tuhfat al-'Alam)──從詹姆斯・科克派翠克的信件中,我對這本書已經非常熟悉。結果這位作者竟是海兒・妮莎的表叔公,在她嫁給詹姆斯的醜聞餘波中,他在海得拉巴德寫下這本引人入勝的六百頁自傳。那裡還有其他手抄本,包括一部關於那個時期、非常珍稀的的海得拉巴德歷史著作《阿薩夫朝代史》(Gulzar i-Asafiya)。那天午後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和店主討價還價,離開書店時身上少了四百英鎊,但多了整個行李箱未經翻譯的原始文獻。這些著作的內容徹底改變了我接下來的研究方向。
到了二まま一年,已經投入研究四年,我認為我對科克派翠克已經瞭若指掌,甚至會幻想我在閱讀信件時,會在腦中聽見他的聲音。然而,還是有些重要部分缺失。尤其是在科克派翠克死後,海兒・妮莎發生了什麼事,印度辦公室裡的文件除了《布萊克伍德雜誌》一八九三年那篇原始文章外,沒有更多的線索。我又耗費了九個月的時間搜尋資料,終於在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收藏的亨利・羅素(Henry Russell)文件中,意外發現令人心碎的答案。這個故事和歌劇《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出奇相似──但從沒有人傳述,似乎連和科克派翠克同時代的人們也未曾聽聞。日復一日,我坐在漢弗萊公爵閱覽室(Duke Humfrey's Library)布滿盾徽的天花板下、深色橡木書架旁,盡最快的速度瀏覽羅素用難以辨認的銅板草書體寫成的信件,這個悲劇的愛情故事逐漸在我面前揭開全貌。
最後,在我動筆寫作前的僅僅幾個月,科克派翠克和海兒・妮莎的來孫所擁有的家族文書,出現在距離我西倫敦的家數英里之處。這將原來的故事進一步延伸至海兒・妮莎的女兒凱蒂・科克派翠克(Kitty Kirkpatrick)同樣非凡的生命歷程 。最初,她是被以薩希布・別姬(Sahib Begum)的頭銜養育長大,是位海得拉巴德的穆斯林貴族,四歲時被輪船送往英格蘭,抵達倫敦時便受洗,因此和她的母系關係完全斷絕。取而代之,她被維多利亞時代文人社會的上流階層接納,而當地堂親的年輕教師托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對其十分著迷,並以她為本創作出小說《衣裳哲學》(Sartor Resartus)中女主角布露明(Blumine)這個角色──形容她是「五光十色的曙光女神……熠熠生輝、美貌絕世的東方女子」。
這最後一批的家族文書訴說著一連串驚人巧合的故事,讓長大成人的凱蒂重新聯繫上她在海得拉巴德的祖母,這兩名女性情感豐富的信件來往,讓她們在失散近四十年後重新團圓。那些信件文字非常優美,情緒憂傷至極,訴說著偏見與誤解、政治與命運迫使骨肉分離的故事。他們一人從托基(Torquay)的海邊別墅用英文寫信;另一人從海得拉巴德的後宮回信,她用波斯文口述,由一名抄寫員書寫在布滿點點金蔥的紙張上,並將信件封入一只蒙兀兒緞封袋(kharita)中,那是一種封緘的金色錦緞信件袋。凱蒂祖母的信為她揭露了她的父母如何相遇相愛的祕密,並促使她發掘了海兒・妮莎命運的悲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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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家族故事橫跨了三個世代,在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之間來回飄移,也在西裝與紗瓦爾寬褲(salvars)、蒙兀兒時代的海得拉巴德與攝政時代(Regency)的倫敦之間流動,而這個故事似乎提出了一些龐大的問題──關乎英國特質和帝國本質,關乎信仰,也關乎個人的身分認同;當然,也關乎以上這些事情有多麼重要,多麼穩固不變──或實際上多麼富有彈性,多麼容易被揉塑,可以商議的空間有多麼地大。帝國如鋼鐵般的二元常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帝國主義者與屬民、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似乎一度瓦解。至少,世世代代的歷史學家斷然貼上的宗教、種族和國族主義標籤,結果竟出奇容易動搖。然而,雖然與科克派翠克故事相關的文件保存得特別良好,讓我們能夠一窺少有人意識到其存在的一個世界,但是他當時的處境其實極為尋常普遍,參與其中的人物對此也都一清二楚──而這就是真正令我著迷的地方。
我愈深入研究,就愈深信原先對東印度公司的英國人的想像需要修正,他們並不是一小群被封鎖在公司管轄區城鎮、堡壘和軍營內的異國少數。反之,英國人早期在印度的生活風氣似乎是與當地人雜處,雖然出乎意料且在計畫之外,但他們接連與相異的民族、文化和觀念來往共處。
科克派翠克家族所居住的世界遠比我們慣常預想的更加混雜,族裔、國家和宗教的界線更加模糊;有些因素導致我們習慣如此預期,諸如一九四七年前在英國寫成的典型帝國歷史著作、印度後獨立時期的國族主義歷史學,或者是來自新世代學者的後殖民著述,他們大多跟隨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Said)在一九七八年以其先驅著作《東方主義》(Orientalism)所開拓的道路。早期這些種族和觀念、衣著模式和生活方式的雜亂混融,彷彿不曾被列入任何有待探討的議題之中,也和所有人眼中的事件經過相互抵觸。出於不同的原因,任何一方似乎都對這雜處的時期感到有些尷尬,他們寧願這樣的情形從未發生過。畢竟,用非黑即白的方式去看待,總是更容易一些。
研究的過程中,當我發現自己也是這個時期類似的跨種族私通所產生的後代,因此身體裡也流淌著印度的血液時,我便對這一點愈來愈敏感。我的家族成員似乎都對此事一無所知,儘管這其實並不令人意外;我們都曾聽過我們高祖母蘇菲雅・帕托(Sophia Pattle)的故事,她在加爾各答出生,美麗的她有雙深色眼眸,英國藝術家伯恩—瓊斯(Burne-Jones)曾愛上過她,她和她的姊妹都用印度斯坦語(Hindustani)溝通,而英國畫家瓦茨(Watts)曾畫過她的肖像,畫中她的手腕上綁著一條拉希手繩(rakhi)──那是一種印度教的神聖繩線。然而,一直到我在檔案庫裡翻找時,我才發現她的母親是一名信仰印度教的孟加拉女子,來自昌德納哥(Chandernagore),並在一七三ま年代改信天主教,在朋迪治里(Pondicherry)與一名法國官員結婚。
同時,我愈來愈清楚,印度與英國之間的關係是共生關係。一如在印度的英國人可以學會欣賞並希望效仿印度文化中的不同面向,選擇順應印度的習俗、使用印度的語言,那個時期的許多印度人也開始到英國旅行,和那裡的當地人通婚,習得西方的生活方式。
蒙兀兒時期的旅遊作家米爾札・阿布・塔立卜・汗(Mirza Abu Taleb Khan),於一八一ま年出版了一本以波斯文寫成的遊記,描述他在亞洲、非洲和歐洲的旅行。書中寫道,他在倫敦見過幾位徹底英國化的印度女子,陪伴她們的丈夫和孩子來到英國,其中一位的文化改造堪稱完美,以至於他「和她相處了一段時間,我才相信她是土生土長的印度人。」他也認識了與眾不同的迪恩・穆罕默德(Dean Mahomet),他是一位來自帕特納(Patna)的穆斯林地主,跟著他的英國資助人來到愛爾蘭。不久,就在那裡和出身盎格魯愛爾蘭(Anglo-Irish)望族的珍・達里(Jane Daly)私奔,後來更娶她為妻。一七九四年,憑藉出版《遊記》(Travels)一書,在科克(Cork)社會上鞏固了他獨有──且顯然出奇卓著──的地位,那是歷史上印度人用英文寫作出版的第一本書,半數的愛爾蘭仕紳都購入了這本書。一八ま七年,迪恩・穆罕默德搬遷到倫敦,並在那裡開了國內第一間印度人所有的咖哩餐廳──迪恩・穆罕默德印度斯坦咖啡館(Dean Mahomet's Hindostanee Coffee House),「仕紳可以在這裡享受水菸,搭配真正來自齊勒姆村(Chilm)的菸草,也可以享用最完美的印度菜餚,連最講究的老饕都認可,過去任何在英格蘭烹製的咖哩都比不上這裡的料理。」最後,他潛逃到布來頓(Brighton),並在那裡開了間店,只能說是英國的第一間東方按摩院,後來又成為國王喬治四世和威廉四世(William IV)御用的「洗頭醫師」。一如迪恩・穆罕默德的傳記作者麥可・費雪(Michael Fisher)適切地指明,「穆罕默德的婚姻和身為專業醫療人員的成就可以警惕世人,不應該單純地預期,往後英國關於種族的分類或態度會十分落後。」
這似乎正是描寫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印度歷史多數存在的問題──許許多多的歷史學家都忍不住要根據我們極為熟悉、對維多利亞時代和愛德華時代(Edwardian)的行為舉止和態度所抱持的刻板印象,來詮釋他們的證據。然而,這些既定印象中的態度,明顯與東印度公司官員和他們印度妻子的實際感受截然不同,他們既害怕又期待、既焦慮又嚮往;而他們大量的信件,非常容易就能在印度辦公室圖書館收藏的東印度公司文檔中讀到,那些文件占據的書櫃綿延達五十英里之多。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彷彿不僅成功殖民印度,還更長久地占據了我們的想像,導致所有其他對印度人和英國人相逢時的想像,都被排除在外。
考量到大英帝國在二十世紀晚期內爆,而且大量的印度人來到西方,多數按照常理都會改穿西式服飾、改採西方習俗,如此從東方到西方的文化融合並不令人意外。不過,也許有些古怪的是,反向的融合仍會令我們驚訝;倘若一名歐洲人自願選擇融入異族──並如伊莉莎白時代的說法「變成突厥人」,或按維多利亞時代的說法是「變成土著」或「熱帶人」(Tropo)──依然能夠讓我們大吃一驚。
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逝世後七十五年,而他那盎格魯和印度混血、分別住過托基和海得拉巴德、信仰過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女兒仍在世時,吉卜林(Kipling)還能寫出「東是東,西是西,兩處永不相逢」這樣的句子。雖然現今的世人會傾向訕笑吉卜林的言論,但可敬的學者依舊會談及文明衝突論,而東方與西方、伊斯蘭與基督宗教似乎又陷入另一次的嚴重對立之中。在這樣的時代,這群不可思議的僑民適時地提醒了我們,這兩個世界確實極有可能和解息爭──而且這樣的可能性一直都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