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成為幽魂的總統:一段跨越三代的家族記憶與臺灣獨立運動往事

原文書名:Where Every Ghost Has a Name: A Memoir of Taiwanese Independence


9786267478691成為幽魂的總統:一段跨越三代的家族記憶與臺灣獨立運動往事
  • 產品代碼:

    9786267478691
  • 系列名稱:

    春山出版 春山之巔Summit
  • 系列編號:

    WT02034
  • 定價:

    550元
  • 作者:

    廖美文(Kim Liao)
  • 譯者:

    向淑容
  • 頁數:

    384頁
  • 開數:

    14.8x21x1.85
  • 裝訂:

    平裝
  • 上市日:

    20250623
  • 出版日:

    20250623
  • 出版社:

    春山出版-時報
  • CIP:

    783.37
  • 市場分類:

    政治(一般大眾)
  • 產品分類:

    書籍免稅
  • 聯合分類:

    法律.社會.政治
  •  

    ※缺書中
商品簡介


當歷史被迫噤聲,記憶是否還有回聲?
當家族選擇遺忘,幽靈是否仍在暗夜低語?
《成為幽魂的總統》帶我們深入一道難以言說的家族創傷。

***

一本書、一疊父親手寫的旅行日誌,是廖美文(Kim Liao)踏上尋根之旅的起點,也是她僅有的線索。
她在美國出生長大,對祖父廖文毅幾乎一無所知。祖母絕口不提,父親也避而不談。直到某天,她在一本美國外交官的著作中看到祖父的名字,才驚覺這位家族中的神祕人物,竟是一九五ま年代臺灣獨立運動的領袖,曾於東京成立「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並被推舉為流亡政府總統。
然而在主流歷史敘述中,廖文毅鮮少被提及。他不僅從公共記憶中消失,也被排除在家庭記憶之外,成了一個無處安放的幽魂。
為追尋祖父身影,作者於二ま一ま年申請傅爾布萊特獎學金來臺,展開長達一年的田野調查。她走訪臺灣各地,從首都臺北到祖父成長的雲林西螺,也造訪綠島監獄等白色恐怖遺址,親身走入歷史現場。面對語言隔閡,她努力學習中文,並尋求翻譯協助;同時積極訪談親戚、學者,拜會謝聰敏、彭明敏等臺灣民主運動前輩。其間,她也曾赴日尋找祖父留下的日記。
《成為幽魂的總統》將這段尋根經歷寫得如懸疑偵探小說般引人入勝,交織著作者在美臺日三地追查線索的過程,以及祖父母那一代的歷史片段──場景橫跨戰後初期的臺北、逃亡時期的香港與日本,最終祖母帶著四名年幼子女遠赴美國,一家人自此分隔兩地。
作者細膩描寫白色恐怖如何撼動一個家族的命運。當讀者隨她走近廖家過往,也將意識到:那從不是遙遠的政治事件,而是一場滲入無數家庭日常的災難,影響至今。
上一代出於保護而選擇沉默,卻讓下一代在不知情中成長。廖美文以自身經歷示範:當後代願意追問,被壓抑的家族隱痛終能開口。這不只是廖家的故事,也是許多臺灣家庭共同背負的歷史傷痕。

作者簡介


廖美文(Kim Liao)
臺裔美國作家,臺灣獨立運動先驅廖文毅之孫女。作品曾刊登於《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衛報》(The Guardian)、《文學樞紐》(Literary Hub)、《沙龍》(Salon)等媒體。曾獲傅爾布萊特計畫(Fulbright Program)獎助,並獲佛蒙特藝術村(Vermont Studio Center)、珍特基金會(Jentel Foundation)、漢比奇中心(Hambidge Center)等機構支持。畢業於史丹佛大學現代思想與文學系,並於愛默生學院取得創意寫作碩士學位。目前與家人居住於紐約市近郊,教授各年齡層學生寫作。

譯者簡介


向淑容
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自由譯者,專事書籍與影視字幕翻譯。譯有《隨機試驗》、《天皇蒙塵》、《練習8分鐘就靜心》、《文化大革命》、《憂鬱的演化》、《現代世界六百年》等書。

書籍目錄


專文導讀(陳翠蓮|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臺灣版作者序
作者說明

【第一部】
第一章:學錯中文了
第二章:僅有的線索
第三章:惠容在日治臺灣
第四章:閣樓
第五章:遠大前程

【第二部】
第六章:惠容出逃
第七章:義子
第八章:那些想推翻蔣介石的人
第九章:粉飾的紀念館
第十章:陷阱
第十一章:鐵盒餅乾

【第三部】
第十二章:綠島
第十三章:自由鬥士
第十四章:美國人家
第十五章:流亡的共和國總統
第十六章:知與不知
第十七章:投降

【第四部】
第十八章:重返西螺
第十九章:開始用惠容的邏輯思考
第二十章:賭徒家族
第二十一章:被遺棄的蔣氏花園
第二十二章:鬼月
第二十三章:再看一眼金色死刑令

謝誌
注釋與參考文獻
臺灣史延伸閱讀

推薦序/導讀/自序


【專文導讀】
陳翠蓮|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國際讚譽】
▲ 在這部令人驚嘆的作品中,廖美文巧妙地結合縝密的歷史探究與生動的想像重構,交織出一段家族謎團。這本書不僅是對臺灣歷史的重要貢獻,更深刻描繪了對抗威權所需付出的廣泛且沉重的個人代價。
──楊小娜(Shawna Yang Ryan),《綠島》作者
▲ 從令人驚豔的開場句開始,《成為幽魂的總統》便緊緊抓住我的注意力,直到最後一頁都無法放下。這既是一部動人的回憶錄,也是一場引人入勝的懸疑之旅,感人至深、考證嚴謹,是一部傑出的出道作品。
──陳霓(Kirstin Chen),《紐約時報》暢銷書《仿冒品》(Counterfeit)作者
▲ 在《成為幽魂的總統》中,作者廖美文帶領我們從美國長島橫渡太平洋,前往臺灣,追尋她流亡祖父的過往。這本書提醒我們,歷史從來不單純。被捲入時代風暴的不僅是政治異議者,也包括被迫留下的男人、女人與孩子。而在許多家庭故事中,沉默往往是最有力的聲音。這部作品不僅敘述了苦難與犧牲,也呈現出在最艱難的處境中,人如何透過行動與堅持,維繫自我認同與生命意義。
──李安如(Anru Lee),紐約市立大學約翰傑依學院(John Jay College)人類學系教授
▲ 廖文毅的美國孫女揭開塵封的家族記憶,寫成一部出色的傳記,呈現祖父與臺灣獨立運動交織的命運軌跡。
──《臺北時報》(Taipei Times)


【臺灣版作者序】
撰寫與研究這本書的過程,讓我學會了真正的謙卑。
身為美國人,在二ま一ま年以前,我從未踏上臺灣這片土地,也不會說中文。但當年抵達臺北後,我深深感受到臺灣人的溫暖、善意與慷慨──無論是廖家親人、祖父廖文毅的朋友與同事,或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給予我極大的幫助。正是因為這些人的支持,我才能有機會理解、重建,並分享這段來自過去的故事。
距離我在臺北生活的那一年,已經過了十五年。這段期間,臺灣有了許多變化。讓我特別感到振奮的是,政府近年來積極推動轉型正義,學界也日益關注相關歷史的書寫與研究。來自受難者、自由鬥士,以及他們家屬的口述歷史,是我們理解過去的重要途徑。我也為現在愈來愈多臺灣人願意討論臺灣在世界中的角色,以及愈來愈多年輕人認同自己是「臺灣人」而感到欣慰。
我寫這本書,是希望能將我們家族的故事介紹給美國與世界各地的讀者。但我從不認為自己能講述臺灣完整的歷史。我無意代表臺灣人民,也無意代表我的家族,或我的祖父廖文毅。我所能訴說的,只是自己的故事。
即便如此,我仍希望這本書能成為對話的一部分──關於臺灣歷史、白色恐怖、正義,以及每個人如何為自己相信的事情奮鬥。在我旅居臺灣期間,曾幫助過我的每一位朋友,我都深懷感激,也期待不久後能再次踏上這片土地。
我祝福臺灣持續和平與民主,也希望全世界都能看見、理解,並珍惜這座美麗而珍貴的島嶼──臺灣。

廖美文(Kim Liao),二ま二五年五月

文章試閱


【第一章】學錯中文了
二ま一ま年八月
臺灣臺北

一九四七年,獨裁者蔣介石想置我家人於死地。二ま一ま年,我來到臺灣探究原因。
我在八月下旬一個溫暖的早晨抵達;拖著幾個超大行李箱,心中滿是對過往的疑問,迫不及待想找到答案。剛到的那天,我走進臺北街頭,身上的裝備有地圖、一本漢英字典、一顆蘋果和一瓶水,活像個首次踏上陌生星球的太空人。我拿到傅爾布萊特(Fulbright)獎學金,預計在這裡待一年,希望這一年足以讓我找到答案。才沒幾分鐘,我的牛仔褲就被汗水浸溼,藍色T恤也緊接著溼透了。我當時二十六歲,是個美國人,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亞洲,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踏入北回歸線以南的地方。我走在大安區椰樹成排的寬闊大道上,熱浪一波波向我襲來。
為了尋找遮蔭,我離開大馬路,走進一片擠滿商家的狹窄巷弄。陽臺上掛著晾曬的衣物,小吃攤和餐館的桌椅延伸到人行道上;五顏六色的招牌層層疊疊,用我看不懂的中文字宣傳店家賣的食物。那時智慧型手機在臺北還不普及,我當然也沒有。這裡街道上的步調比紐約緩慢,我感覺自己彷彿正在穿越時光,回到過去。
我一邊探頭望進藏身角落的小店,一邊忙著閃避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機車與腳踏車,耳邊不時傳來嗡嗡的引擎聲,同時心想:一九四五年,我奶奶李惠容(Anna Lee)和爺爺廖文毅是住在臺北的哪裡?我希望能用想像力穿越回過去,走進他們的生命裡。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爺爺公開批評由蔣介石領導的中國國民黨政府。日本政府於一九四五年投降後,將原本是清朝行省的臺灣「交還」給中國,國民黨政府因此取得對臺灣的控制權。然而,先前臺灣只是空有中國行省之名罷了。十九世紀的臺灣是一座秩序尚未建立的邊陲島嶼,清朝對其施加的治理十分有限。在那個時代,來自中國大陸的福建移民與客家移民(客家人是一個擁有自己文化及語言的少數族群)持續在臺灣拓墾定居,與早已在島上生活了數千年的原住民共享這片多山的土地。
一八九五年,日本藉由《馬關條約》從清廷手中取得臺灣,結束了甲午戰爭。因此從那一年起直到一九四五年,臺灣都是日本殖民地。日本的文化影響至今仍隨處可見:充滿誘人堅果香氣的小咖啡店、多不勝數的日式壽司店,以及高效率的郵政與鐵路系統。這座美麗的島嶼展現出鮮活多元的文化交融,即使筆劃複雜的中文字讓我眼花撩亂、困惑不已,那股文化氛圍仍在高溫中一波波向我襲來,將我籠罩其中。
我漫步在蜿蜒曲折的巷弄裡,想像著一九四七年我祖父母曾在這些街道上行走,那是在一場名為「二二八事件」的衝突前夕,這場事件迫使我爺爺為了躲避蔣介石手下特務的追捕而流亡香港。在香港,他和他哥哥廖文奎這兩個自由鬥士更加暢所欲言,從批判國民黨政府逐步升級為組織臺灣獨立運動。一九五ま年代,他們向聯合國及美國請求政治與軍事支援,相信自己能推翻繼日本之後的另一個殖民政權,將臺灣的控制權還給臺灣人。這就是廖文毅和廖文奎的計畫。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在隨後的六十年間始終是個謎。
我爺爺發展他的政治運動,我奶奶則在香港獨力撫養四個小孩。她與臺灣的廖家斷了聯繫,失去經濟支援,與自己的娘家更是毫無往來。在全家性命堪憂之際,她毅然決定,廖文毅爭取臺灣自由的理想,不該以犧牲孩子們的未來為代價──這代價實在太大。於是她離開亞洲,帶著幾個孩子前往美國,展開新生活。
一九五一年,奶奶和孩子們抵達布魯克林;我爸爸是老么,當時只有兩歲。此後,奶奶再也沒提過她的丈夫。我爸爸理查從小到大,對任何問起他父親的人都說已經死了,而他對爺爺曾參與的臺灣獨立運動也一無所知。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在廖家孫輩中年紀最小;家族對過去絕口不提,反而助長了我的好奇心。你對一個孩子什麼都不說,只會讓她一心想去探究。
數十年後的今日,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弄清楚一切:我想見爺爺的家人,也就是在臺灣的廖家人,瞭解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主張臺灣獨立、如何推動這場運動,又在臺灣邁向民主的歷程中扮演什麼角色。奶奶生前對這段往事三緘其口,我也一直不敢多問,怕惹她難過。奶奶去世多年後,我在來臺灣前先訪問了幾位姑媽與伯父,但當年他們逃難時年紀尚小。有太多事我至今仍無從得知。
沒想到,最震撼的一擊還在後頭。來到臺灣的第一天,我在臺北街頭走走看看,一邊試著熟悉環境,一邊追尋失落的家族記憶,卻發現我慘了:我在美國學錯中文了。我學的是簡體字,這種字體通用於中國大陸和整個華語世界。臺灣卻是其中的例外,使用的是繁體字,這意味著,我來這裡準備進行一整年的研究,結果卻幾乎是個文盲。如果我連字都不會認,甚至連餃子都不會點的話,又怎麼可能打破幾十年的沉默,挖掘出關於臺灣和我們家族的真相?

***

我站在一條昏暗溼熱的小巷裡,仰頭看著一家水餃麵食攤的價目表,想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吃一頓晚餐。這時我終於明白自己眼前的文字是繁體中文,頭一天的極度困惑在此刻化成了震驚、挫折,還有絕望。
繁體字保留了原始的筆畫。中國共產黨奪得政權並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後,將絕大多數的繁體中文字「簡化」,以提高全民識字率,理由是筆畫少的字比較易於讀寫,也比較好記。這確實有幾分道理。舉例來說,我的姓氏「廖」有十四畫,而繁體字的「龜」有十八畫,簡化後的「龟」卻只有七畫。先前我在波士頓學了整整一年的中文,那些教我的老師都知道我打算來臺灣生活、工作、研究臺灣歷史。既然如此,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臺灣使用繁體字?這可一點也不是什麼小細節!
那天晚上我在麵攤看到的字,筆畫都特別多;我學過的「面」旁邊多出一團鬼畫符,變成了「麵」。這下麻煩大了。我手上有一封某臺灣國立大學教授寫的研究補助推薦信,信上預設我已經學好中文,準備好展開為期一年的研究生活──但就在一瞬間,我所有的準備就像一滴水落在炙熱的臺北街頭,轉眼蒸發無蹤。我孤身在異鄉,不知如何與人溝通。
幸好當晚還有兩種食物的繁體和簡體名稱長得一樣:包(就是「包子」、「包起來」的包)和咖啡(謝天謝地)。我買了一些不知道內餡是什麼的包子,在飯店房間裡吃下我淒涼的第一頓晚餐。吃完後我就爬到床上,時差和初到臺北頭一天的遭遇讓我累得直接躺平。
在這個地方住上一年,恐怕會比我想像的困難許多。

***

幾天後,我強迫自己再次走出門探索這座城市。我下定決心,就算看不懂繁體字,也要摸索出在臺灣生活的辦法。於是我前往臺北一處知名夜市。先不管做不做得到,至少我可以試。
傍晚時分,我從仁愛路出發去通化夜市,夜市入口在東邊幾個路口外的臨江街。我帶著地圖,覺得晚上走在路上還算安全,就一路走到昏暗巷弄被霓虹招牌點亮的地方。狹窄的街道擠滿了各個年齡層的行人,悠閒地在香氣四溢的小吃攤間穿梭。空氣中瀰漫著蒜頭、醬油和九層塔的香氣。攤販賣的食物有烤的、炸的、蒸的、嫩煎的、燉煮的;有的串在細竹籤上,有的裝在小紙袋裡。
除了小吃攤,我還看到一些臨時店面,擺滿球鞋、運動服飾、包包、帽子和T恤;有些T恤上印著美國職業球隊或韓國偶像團體的名字,有些則寫著不知所云的英文詞句。整個夜市像是購物中心、餐館與跳蚤市場的混合體。耳邊傳來高高低低、斷斷續續的中文交談,我打從心底希望自己聽得懂。我盡量低調地穿過夜市人潮,但我是一個高大的白人女性,站在人群中明顯比別人高,難免引人注目。臺北雖然是座國際化的首都城市,但在某些方面仍顯得純樸,甚至封閉。我遇到的人大多不會說英語,我更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小時候我長得挺像亞洲人,但到了二十歲左右,我的淡褐色眼睛轉綠、棕色頭髮變淺,圓臉也拉長了。漸漸的,我長得愈來愈像俄裔猶太人母親,而不像亞洲人父親。爸爸有次說:「妳的眼睛顏色愈來愈淺,妳看起來愈來愈像白人了。」接著他補了一句:「但至少妳在最重要的地方還是亞洲人。」他輕敲自己的額頭,對我眨了眨眼。
我早就習慣了沒有歸屬感。在一九八ま年代的長島東部小鎮,像我這樣的混血兒並不常見。我念的是以白人為主的公立小學,在同年級裡,我是唯一的亞洲小孩兼唯一的猶太小孩。同學會取笑我圓圓的鼻子和偏深的膚色;而且我們家只是保留猶太文化傳統,並不篤信猶太教,因此我從未真正成為猶太社群的一分子。那種感覺很孤單。隨著年紀漸長,我愈發感到迷惘:我既不屬於亞洲人社群,也不屬於猶太人社群──我是個異類,是種奇特的混合物。我爸爸曾說:「妳是混種狗,混種狗是最聰明的。」但這句話並沒有幫我找到真正的歸屬。我從閱讀推理小說和寫些孩子們展開奇幻旅程、前往未知之地的故事得到安慰。我在書中尋找歸屬,也尋找冒險。
整個童年時期,總有陌生人問我:「妳是哪裡人?」語氣裡帶著真誠的好奇。他們不請自來的猜測五花八門,從越南人、韓國人,到土耳其人、墨西哥人、希臘人、羅馬尼亞人、葡萄牙人都有。我在美國長大,在那裡我是亞洲人,是有色人種,是被邊緣化的他者,不屬於主流社會。但來到臺灣後,大家又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白人。我再度被他者化,只是這一次,是因為我看起來比較像白人。
就算我在夜市裡顯得格格不入,至少還能尋找一些美食。我大學時的室友伊娃是臺灣人,她曾向我推薦兩樣她最喜歡的小吃:炒空心菜(空心的菜,我覺得這名字好可愛,也挺有詩意),還有臭豆腐。臭豆腐之所以叫臭豆腐,是因為發酵時間很長,會散發出令人皺眉的臭味,卻又出奇美味,就像卡門貝爾乳酪(Camembert cheese)。那天在通化夜市,我沒有把握能找到這兩樣小吃,但至少我有了任務。我一定會找到方法熟悉這座城市,把繁體字一個一個學起來。
我用中文問了好幾家攤販:〔請問,你有沒有空心菜?〕好不容易終於有人點頭對我說:〔有,五十五塊。〕我數出五十五塊錢的硬幣(大約一塊五美元),那位方臉老闆遞給我一份裝在塑膠碗裡的炒空心菜和一雙免洗筷。
我感到一陣勝利的喜悅湧上心頭。我坐上矮桌旁的一張黃色塑膠椅,大口享用這碗飄著蒜香的美味空心菜。它讓我原本空蕩蕩的心重新充滿了溫暖、勇氣與希望。

***

來到臺北即將滿一週時,已能順利買到食物和捷運悠遊卡的我,準備前往國立政治大學(簡稱政大)去上第一堂中文課。
在捷運動物園站旁的公車站,有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子朝我走來;他的表情看起來跟我一樣茫然困惑。他有雙棕色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頭髮短而直豎,身穿藍色鈕扣襯衫和牛仔褲。「救命!妳會說英文嗎?」他帶著英國腔喊道。
「會!」我很高興有人用我唯一能聽懂的語言對我說話。
「妳知不知道政大要怎麼去?我完全搞不清楚——」
「我也要去那裡!搭現在到站的二八二路公車,我帶你去。」
「妳是我的救星!」他在我們匆匆跳上公車時說道。那一刻,我像喝下一口愛爾蘭咖啡般,感到一股溫暖湧上心頭。我們一邊摸索著陌生的硬幣,一邊湊錢付車資。「我叫山姆,我來這裡學中文,預計待六個月或更久,學會為止。妳呢?」
「我叫金,美國人。我在研究臺灣史,想要挖掘我失散多年的爺爺的故事;他在二戰後領導過一場追求民主的獨立運動。」
「太酷了吧!」山姆綻開笑容。我們好不容易找到華語中心後,他突然給我一個擁抱。「妳在山下拯救了我,沒有妳我一定會迷路!下課見?」
我很開心能因為語文能力一樣差而和他馬上變成朋友,也才意識到自己在臺灣的頭幾天有多孤單。想到這裡,我鬆了一口氣。
山姆和我一起在學生活動中心吃午餐,外面下著暴雨,風把雨滴重重打在窗戶上,彷彿在發洩看不見的怒氣。我聽山姆聊他先前的南美洲背包行,他在那裡找到失散許久的爺爺,還跟一群從未見過的親人團聚。我驚訝於他的經歷和我此行追尋的目標竟如此相似,於是也把我目前所知道的祖父往事全都告訴他。
我跟山姆說了廖文毅和他哥哥廖文奎被蔣介石手下特務追捕、最後逃到香港的事。我也告訴他,我奶奶如何獨自帶著孩子連夜逃離,躲避那些翻遍他們家、想找出她丈夫的士兵。我感嘆還有許多與我們家族及臺灣獨立運動有關的問題尚未釐清。山姆說,如果我在臺北附近找線索時需要夥伴,他願意幫忙。我感激不已,也迫不及待地對他說,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陪我一起探究、挖掘臺灣的歷史。
吃過午餐,我們一路閃躲落下的雨滴,慢慢走去幫他辦行動電話(中文俗稱「手機」(shouji),字面意思是「手上的機器」)。
「如果『手機』(shouji)是『手上的機器』,那『手工作』(shou gongzuo)不就等於⋯⋯」──山姆查閱他的袖珍辭典──「手淫(hand job)?」他把肩膀聳得老高,活像個卡通人物。
我直接大爆笑。「別鬧啦!」我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說一邊肘擊他的肚子,人行道上的行人對我們投來異樣的眼光。「我們在這裡已經夠引人注目了。」
「誰理它?」他笑道。「反正我們不可能變矮,也不可能變成亞洲人,再說法律又沒規定我們不能開心。」山姆是個大膽無畏的旅人,從來不擔心迷路或語言不通。他散發出來的歡樂氣息緩和了我的焦慮。找到一個會說英文又會逗我笑的人,我心裡輕鬆多了。
我已清楚認知到,自己在這趟追尋中既迷惘又孤單,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
我完全沒有其他家族成員的聯絡方式,對西螺老家也一無所知,但我知道父親在臺灣還有幾個堂兄弟姊妹。我應該事先向姑媽要他們的電話或地址,但光是準備這趟旅程、設法來到臺灣,就夠讓我身心俱疲了。何況我也不想麻煩她,更不想隨便拿自己的問題去打擾臺灣的親戚。
我向來很實際,無論是旅行還是換工作,通常都會準備得比必要的還周全。我做事認真,計畫總是一絲不苟。但在臺灣探索家族過往時,我很快就發現這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範圍。我也不懂,為什麼我不事先求助?為什麼我會準備得這麼不充分?
如今回頭想想,安娜奶奶是不是把那份因創傷而造成的沉默傳給我了?我是不是下意識覺得,追問過去是一件危險的事?我是不是害怕惹怒我在臺灣僅存的幾位年邁親人?是不是害怕他們會說:「妳沒資格知道。妳又不是廖家人,所以我們不會告訴妳」?對廖家人而言,家族是一個靠黏合劑維繫的結構:血緣是紐帶,沉默是封印。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但就是打從心底想要逃避。我極度渴望知道祖父母的故事,才會遠渡重洋、來到我們家族的原鄉。然而,也許我其實害怕真相太過刺眼,會讓我像飛得離太陽太近的伊卡洛斯一樣,從高空墜落、走向毀滅?我是不是害怕親人不接納我?
爸爸的大堂哥廖史豪和大堂嫂陳娟娟,我小時候在美國見過他們一次,但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找到他們。我告訴自己:等時機成熟了,我就會打電話給史豪伯父和娟娟伯母。我會等自己中文學得更好、對臺北更熟悉、知道該問哪些問題的時候再聯絡他們。但照我目前的進度來看,那個「時機成熟」的時刻可能永遠不會到來。
(下略)